氓之蚩蚩,汉子笑嘻嘻, 抱布贸丝。抱布来换丝。 匪来贸丝,不是来换丝, 来即我谋。来就我筹谋。 送子涉淇,送你渡淇水, 至于顿丘。一直到顿丘。 匪我愆期。不是我失约, 子无良媒。你没好媒人。 将子无怒,请你别生气, 秋以为期。秋来以为期。 乘彼垝垣,登上那破墙, 以望复关。去盼望复关。 不见复关,望不见复关, 泣涕涟涟。涕泪滚涟涟。 既见复关,已见着复关, 载笑载言。便有笑有言。 尔卜尔筮,你卜你占课, 体无咎言。(11)幸无凶咎言。 以尔车来,以你车子来, 以我贿迁。(12)以我嫁奁迁。 桑之未落,桑树未枯落, 其叶沃若。(13)叶子柔沃沃。 于嗟鸠兮,(14)唉唉斑鸠啊, 无食桑葚。不要吃桑葚。 于嗟女兮,唉唉女人啊, 无与士耽!(15)莫和男人混。 士之耽兮,男人们寻欢, 犹可说也;(16)说甩马上甩。 女之耽兮,女人沾上了, 不可说也。摆也摆不开。 桑之落矣,桑叶离了枝, 其黄而陨。(17)枯黄地上落。 自我徂尔,(18)从我嫁了你, 三岁食贫。(19)多年吃苦过。 淇水汤汤,(20)淇水汪洋洋, 渐车帷裳。(21)溅到车帷裳。 女也不爽,(22)女子呀没错, 士贰其行。(23)男子耍花样。 士也罔极,(24)男子呀没准, 二三其德。二意又三心。 三岁为妇,多年做媳妇, 靡室劳矣;(25)不辞家务劳。 夙兴夜寐,早起又晚睡, 靡有朝矣。并不止一朝。 言既遂矣,(26)我刚称心呀, 至于暴矣。你倒凶暴呀。 兄弟不知,兄弟不知情, 咥其笑矣。(27)张口大笑呀。 静言思之,前思又后想, 躬自悼矣。自己伤悼呀。 及耳偕老,愿和你偕老, 老使我怨。到老使我怨。 淇则有岸,淇水尚有岸, 隰则有泮。(28)漯河尚有边。 总角之宴,(29)结发的欢乐, 言笑晏晏。(30)说笑意绵绵。 信誓旦旦,(31)誓约明明在, 不思其反。不想他欺骗。 反是不思,骗了不想它, 亦己焉哉!也就算了罢! (据陈子展译文有改动) 【注】氓(mang):民。蚩蚩:笑嬉嬉的。贸:交易。即:就。淇:水名。顿丘:地名。愆(qian)期:过期。将(qiang):请。垝垣(guiyuan):断墙。复:返。一说复关为地名。卜:用龟甲卜卦。筮(shi):用蓍草占卦。(11)体:卦体,即卜筮的结果。咎言:凶辞。(12)贿:财物,指妆奁。(13)沃若:润泽貌。(14)于(xu)嗟:感叹词。(15)耽(dan):贪乐太甚。一说借作酖(zhen),迷醉。(16)说:脱。(17)陨(yun):落下。(18)徂(cu):往。(19)食贫:受穷。(20)汤(shang)汤:水势很大。(21)渐:浸湿。帷裳:车上布慢。(22)爽:过失。(23)贰:不专一。一说即忒(te),与爽同意。(24)罔极:无常。(25)靡:无。(26)遂:满足。(27)咥(xi):笑貌。(28)隰:当作湿,水名,即今漯河。泮(pan):畔。(29)总角:束发,指未成年男女。宴:乐。(30)晏晏:温和。(31)旦旦:明。 郑卫之声被道学家目为淫诗,又强分差等,说卫人犹多讥刺惩创之意。如《氓》,就被说成是:此淫妇为人所弃,而自叙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夫既与之谋而不遂往,又责所无以难其事,再为之约以坚其志,此其计亦狡矣。以御蚩蚩之氓,宜其有余,而不免于见弃。(朱熹《诗集传》)这里戒淫之说的荒谬已不值哂,但撇开这一点,它又确实道出了这出婚恋悲剧的主要特点。此即:这桩婚姻原系半自由的结合虽有媒聘实出自愿;而婚姻的毁弃,既不因家长意志(如《焦仲卿妻》),又不因第三者涉足(如《白头吟》),而在于男子本身的负心忘本,始乱终弃。抓住这一特点,是解会《氓》诗的关键。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可见双方早就认识,否则贸丝不会端端找上门来。非来贸丝,来即我谋,原来抱布贸丝是掩人耳目,或即私行聘礼也未可知。不遣媒氏而自来,不与父母谋而谋于我,即是私订终身。(时髦的说法是自由恋爱。)那男子来议婚时,给人印象不坏,不但主动迫切,而且笑容可掬。不过,这笑容很快就收起来,变作怒容(见之将子无怒句)在对方不同意草率成事的时候。其实,无论出于自然本能和社会地位的差异,都使得女性在婚恋问题上较男子更策略,但不一定是故狡其计。要求明媒正娶,是为使将来的婚姻更有保障。在子无良媒的情况下,讲一讲先决条件,决非有意愆期。为了不致使对方误会和过于失望,我竟背着家人(诗未显言,可以意会)送子涉淇,不辞路远,直到顿丘。并温存劝慰,将子无怒,秋以为期。纵有铁石心肠,想必也会涣然冰释了。 在议婚过程中,我的举止虽有分寸,态度虽然克制,但内心远不平静。氓带走了少女的心: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而当氓再一次出现面前,我不禁喜形于色了:既见复关,载笑载言。氓已遵嘱遣媒,不言而喻矣。古代婚姻非但依托媒氏,还真得看看命运。一番占卜吉凶之后,幸而命不相剋。于是以尔车来,以我贿迁。妆奁过去,意味人也过门了。较之前章称呼氓为子的客气,如今是径呼作尔,口气上更亲暱了。 由此可以看到,在《诗经》时代,旧式婚姻嫁娶的手续,即从媒妁之言、占卜算命到嫁妆聘礼,大体已具。以上均属女子的回想,回想如梦似幻消逝了的美好的往日。男女不平等的时代,造就着不幸的女子,薄倖的男人。诗中我触及后来婚变,就特别痛心,用了一种过来人的口吻作出了沉痛的自省,又象是告诚普天下怀春的少女: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传说斑鸠多吃桑葚则醉,后果不堪,故桑葚虽甜,亦不可食之过量。这是运用在诗中间的起兴(兼有比义),与通常以兴法起结比,较为罕见。说即脱,可有两解。一是开脱,即男多借口,女难饰非,恶名之被,苛恕不齐;二是摆脱,即明人戏曲所谓男子痴,一时迷;女子痴,没药医。(参钱钟书《管锥编》)这种将天下男女一网打尽的说法显然有些过情,然作为诗句,有时非过情不可,以诗缘情之故也。 诗中叙及婚变的具体事实,赋兼兴比。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婚后最初的日子过得还融洽。桑之落矣,其黄而陨,时过境迁,色衰爱减(从兴义会出)。当初是共患难的贫贱夫妻,自我徂尔,三岁食贫、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然而当日子渐渐好起来时(言既遂矣),氓却变心变脸,至于暴矣。陈启源云:意氓本窭人(穷汉),乃此妇车贿之迁,及夙兴夜寐之勤劳,三岁之后,渐至丰裕。及老而弃之,故怨之深矣。(据《诗经直解》引)盖民间固有此负心忘本的汉子,使人联想到武则天朝某公主所谓田家佬多收三五斗便思易妻,知陈说不诬。诗中我在回想被弃还家时,特别提到淇水汤汤,与前文送子涉淇一节相照应,当初是我送他,两人一同涉淇,多少柔情蜜期;而今他弃我,独自一人涉淇,又多少凄凉绝望。特别是想到自己并无过失(女也不爽),错在认错了人,士贰其行、二三其德。如今她满腹苦水往哪倒呢?渐车帷裳的仅是汤汤的淇水么?悔恨的泪水当更多呀! 及此被弃还家,又遭遇到何等的委屈。其中最难堪的是兄弟的不理解,不谅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看似不近情,实则有其社会的个人的原因。因为这一婚事当初是瞒着家人先自谈定的,盖以私许始,以被弃终,初不自重,卒被人轻,旁观其事,诚足齿冷,与焦仲卿妻之遭遇姑恶,反躬无咎者不同。(《管锥编》)所以兄弟咥笑也有他的由头,静言思之,躬自悼矣,又不仅是顾影自怜,分明还有冷静反思之意。另有一种理解,认为咥其笑矣的主语不单是兄弟,实包含着女主人公当着兄弟面的强颜欢笑;就象唐传奇《莺莺传》中被弃的莺莺的处境,她自道是,喧哗之下,或勉为笑语;闲宵自处,无不泪零。而闲宵自处,无不泪零正是静言思之,躬自悼矣的转语。 反躬自省,遂及其初。此时复提当初情事,几恼不可遏。回想抱布贸丝来即我谋的当时,氓不知有多少甜言蜜语,其中必有白头偕老的话头。故诗云及尔偕老,老使我怨,盖氓已食言自肥,致此婚变。淇则有岸,隰则有泮,而我之怨,无边际矣。这里就与本事相关的本地风光作对比,有信手拈来,比兴无端之妙。提及总角之宴,言笑晏晏,言下之意是:可惜那时我缺乏经验和预见,就轻信了那些旦旦信誓。因而此刻终于下决心在感情上与氓一刀两断了。 在夫权社会的周时,妇有七去(《大戴礼本命》),男子有压迫女性的特权。恩格斯一针见血地指出:历史上出现的最初的阶级对立,是同个体婚制下的夫妻间的对抗的发展同时发生的,而最初的阶级压迫是同男性对女性的奴役同时发生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氓》这首诗的典型意义就在于它形象地揭示了阶级社会的这一历史本质,从而具有认识价值。 这首以民间男女婚变为题材的故事诗,可作一篇诗体小说读。它以顺叙为主而间以穿插倒叙(如末章),行文颇不单调。注意前后映带(如前有氓之蚩蚩,后就有总角之宴,言笑晏晏;前有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后就有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妙有波澜(钱钟书云,子无良媒而愆期,不见复关而泣涕,皆具无往不复,无垂不缩之致,而读之只觉是人事之应有曲折)。叙事中杂以抒情,尤为动人。善于剪裁详略,而情事无遗(详于婚变前后情事,而略于婚变之原委始末),此外还成功运用了比兴手法。全诗塑造了两个人物,我与氓,虽有直接间接的不同,然皆形象鲜明,性格突出。我之勤劳善良,柔中有刚;氓之反复无常,虚伪薄倖,都给读者以难以磨灭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