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渡

　　由我们乡镇往西，翻几匹山梁，走30里弯弯曲曲盘山路，便到雅砻江。
　　这条江。当地人不称雅砻江，叫做金河。究其来历，传说不一。有人讲，是因为沿河两岸出沙金，架条摇金船晃荡一天，运气好，可以淘得蚕豆大一坨金子；有人讲，是因为江心里伏着一条金龙，水清天气好时都看得见，亮晃晃地在碧波下戏水，哪个有本事去揭得一片鳞甲，一生一世便不愁吃穿。可惜，谁也没有那等的好本事，因为这河两岸夹壁，抬头一线天，低头一线水，河床上宽下窄，水性极野，波涛滚滚，吼声如雷，丢根鹅毛下去，转瞬间就沉底不见，漫说潜入江心揭龙鳞，连从龙身上闯过去的，上下两岸几十里，除却一户马姓人家的男子，再也找不出二姓好汉。
　　马家汉子世代单传，在这里摆渡划船。这一船连二方的渡口因之叫做马家渡。
　　这一代摆渡的船老板，黑黪黪一条汉子，四方面庞，浓眉大眼，串脸络腮胡，一身鼓鼓包包的疙瘩肉，名唤马德山。
　　马德山摆渡不贪财，有，你给他几个小钱或铜元；没有，你下船走路就是，从不伸手讨要。为人也仗义豪爽，遇人有紧急事，隔河一打吆喝，不论夜里雾浓，不论风里雨里水急浪高，立刻应答，舍死忘生也要把船划来。他人倒是个好人，只有一样儿欠佳：30岁未讨婆娘，见了女人眼就直，嘴就脏，爱说几句轻薄话，爱唱两句：远看小妹蓬蓬头，一抱搂到船里头之类又粗又野的山歌；遇上单单寥寥一两个大姑娘、小媳妇过渡，不分长辈、晚辈或是同辈（这里人家大都沾点亲）还兴解下裤腰带藏过一边，另用根谷草把家织土布缝的裤儿系住，当船行到水筋（主流），正是危险要命处时，故意一用劲把谷草挣断，让裤儿哗啦落到腿弯上，露出黑黝黝的光屁股，然后借口松不得手，要人家给他提起搂住，一任他两只手拐子在人家鼓鼓隆起的胸脯上撞来撞去。因有这点德行，被人送个雅号：骚公鸡。
　　但也仅此而已，尚未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事情。
　　这地方与我们乡镇又隔了几重山。隔山一重添分蛮，多分蛮气少分羞，小叔子可以不背嫂嫂撒尿，老公公可以当着媳妇说球；女人家和男人家一样，讲话，唱歌不避生冷，开玩笑嘴到手也到，胸前、屁股上混摸，举动粗野得吓人。因此，男女之间的事远不象我们那比较恪守男女授受不亲信条的乡镇上的人认真，尚保留几分人类远祖的自然野性。象马德山这样的作风便算不得啥子不得了，了不得，大家见惯不惊，至多于事后半嗔半恼地骂他一声骚公鸡便一天云雾散，第二回碰上照样还得给他把裤儿提着搂着。（你不提搂万一真的绊倒船老板翻了船，咋个办？）而他呢，挨了骂反而更喜欢，又定会唱支山歌送你上岸：
　　小妹小妹骂得好，
　　你骂一声我笑一笑；
　　一天得你几回骂，
　　人活百岁也年少。
　　但也有个硬是要脸不要命，不给他提裤儿搂腰杆的小妇人。
　　这个人名叫启玉香。
　　启玉香是绵亘大山更深处人家的姑娘，嫁到这里来不到两个月，男人是位刚满九周岁的男子汉。
　　启玉香公公家的房子就在江对岸的崖坎上。每日里，家里的人上坡做活路去了，启玉香忙完家务事，便爱拉个小板凳坐在家门口，一边照看着男人，不让他混跑跌着哪里，一边纳鞋底，观江景，看江面摇来摆去的过河船，看船上的人，打发走寂寞的光阴。当然，也喜爱听年轻的船老板和过河人调情逗趣，听他那野性粗犷的山歌。她的举动，自然逃不过马德山的眼睛；而这船老板又是最喜欢年轻女人的，纵使远远见了，也难免会做出些花样来，于是一天，当头束绣花勒子，胸佩绣花小围腰，体态丰满结实的启玉香又出现在江崖上时，他便把一支山歌甩上岸去：
　　太阳出来照山梁，
　　梁上人家没名堂，
　　买匹牝马无料喂，
　　拴起脖子等草长。
　　这是打趣启玉香男人小，不懂事，难得等，难得熬了。启玉香当然领会得，不由脸红气恼，也唱一支丢下崖来：
　　太阳出来照江岩，
　　江上有节水打柴；
　　黑不溜秋遭烧过，
　　漂来浪去无人睬。
　　有趣！这又是反唇饥讽和挖苦船老板长得又黑又粗，三十岁讨不到婆娘了。马德山还不晓得么？于是，接过来又唱：
　　无人睬来无人睬，
　　可惜一节好木材；
　　幺妹抱回家中去，
　　给你做根烧火柴。
　　这后一句来得好野，启玉香登时羞红了脸，骂声嘴巴生蛆的！略略一想，又回敬一支：
　　哥是藤柴妹是刀，
　　刀砍葛藤烂糟糟，
　　丢进江里喂王八，
　　闹（毒）得王八水上漂。
　　对方被骂得答不上来，他便忍不住哈哈大笑，提起板凳回屋去。只是，这一晚，给那不懂事的鼻涕娃儿男人洗罢手脸和脚杆，将他抱上床，不知咋个的，启玉香心里竟像吃了朝天海椒拌斑鸠菜（一种极苦的野树嫩芽），又苦又辣好难过，禁不住长长悠悠叹口气，还掉下几颗辛酸的眼泪
　　又几天，启香玉由一个本家憨姑子陪着过河走亲戚，船行江心，那船老板又演出了挣断裤腰带的把戏。其时，靠近他的正是启香玉，可启香玉硬是装做浑然不觉，手不伸，脚不抬。马德山急了，厉声威吓着：我倒是会水的，只怕你启玉香听后反而哈哈大笑说：怕啥子，光勾子划船，风吹起来安逸嘛！真翻了，大家到江里做鬼成一处！自然，船是翻不了的，马德山莫奈何，只好腾除左手，弯腰提搂着裤儿，只用右手使桡片，拚出全身本事把船划了过去。船靠岸，启玉香嘻嘻哈哈下去，走出十来丈远，突然叫道：哎呀！我的手镯子掉在船上了！说着，让憨姑子就地等着，自己返身跑回江边，将一根家纺毛线绳打成的裤腰带和一个绣着戏水鸳鸯图案的裹肚子包包（当地男人束在腹前用以装钱和随身小物件的袋子）啪一声丢给马德山，说：给你！以后划船把裤儿穿稳当点。男子汉大丈夫，有脸有皮，再饿痨也别做那些下作举动。从此，船老板马德山的裤腰带再也没有被挣断过。使来来往往的过河人好不奇怪，问他：呃，骚公鸡！你是哪晚上睡磨盘参如来想转成佛了？他呢，必然笑呵呵地摸一摸束在肚皮前的绣花裹肚子，说：不是梦见如来佛，是见着观音娘娘了！
　　时光像雅砻江的水，一如既往的朝前流淌，转眼到了新春佳节。
　　我们乡镇是土司大人的帝京。而这土司又是这一方土司官中最有钱有势，正式讨得前清王朝和民国政府封赏的，自以为比别人尊贵气派，多见了些世面，所以极喜欢讲热闹，摆排场。每年春节，必要破费钱财，从外地请来川戏班子，自腊月二十三祭灶演到正月十六封印，正月初一还要玩社火、耍龙灯、狮子灯，总之，一切依照内地习俗行事。虽然那社火、龙灯和狮灯之类都是由各保各甲出，做的村，耍的也村，且年年就那么几个老样子，别无变化，但毕竟在周围百几十里地面上绝无仅有，这就稀哉奇哉，届时四乡八面人（包括别的土司地盘上的）都要赶来观看，直挤得镇街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这一年，又值土司大人花钱买得国大代表当，上南京城赴会，见过蒋大总裁归来，更以为荣耀之至，必须大大庆祝一翻。加以在那古来闻名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开了眼界，看过好多戏文故事，见过好些杂耍、工艺；土司大人不能说不聪明，拿了这些大世面的艺术同当地玩意儿一比较，一寻思，自然悟出优劣高低。因此，这一年的春节便更加不惜钱财，戏班子请了两个剧种两班人，一川一滇两台戏同时开锣，（我们乡镇离云南省不远，很多人喜欢通俗逗乐的滇剧）；社火亦一律从外地请工匠、班子来制作耍弄，远非是往年间那千篇一律似像不像的福禄寿喜四仙翁，猪牛马羊四畜类，以及南瓜白菜、大鲤鱼可比，而换之以惟妙惟肖、逼真逗人的哪吒闹海、嫦娥奔月、白娘娘水漫金山、孙猴子棒打妖精，以及刘海砍樵、尼姑思凡、张生调情等等人物故事。灯笼更非过去的草把龙和粗布龙，而是绸缎做身金丝绣鳞的赤、青、金、银四色龙。烧龙灯的花炮也不再为竹筒里面装药面的土炮（摊派给百姓自己制作的）而是特地派马队从会理、楚雄等地驮回来的正牌货，放起来五彩缤纷，光焰夺目。更与往年不同的是，紧随龙灯之后，新添了一条采莲船，绿缎子制作的船楼和船身，金丝流苏吊檐围，四角四朵红莲花，花心点着亮堂堂的洋油灯。那人物更奇妙，是对孪生的亲兄妹，都长得玉女仙童一般。妹妹扮着采莲女，纤纤巧手扶船梆，柳腰款摆随波荡，双目飞传少女娇，似羞似喜好爱人。哥哥扮作驾船郎，乔装出厚朴憨傻的村模样，逗得人笑得肚皮痛。采莲船所到之处，赢得许多人的啧啧惊叹，引得多少小伙子、汉子两眼发痴，心神荡漾，相互打问是从何省何州请来的，又都说不明白，一讲来自西昌的卭海边，一讲来自滇西大理的洱海上，总之，谙着湖光山色、水波浩浩淼处猜去。
　　村镇上如此盛会的消息自然传到了金河边，引动不少人前去观看。有那初一、初二、初三日在镇街上先睹归来的，于路上，于船上，于茅屋小院里谈起那社火，那龙灯、狮灯，那采莲船和船上的美人儿来，眉飞色舞，手比脚划，唾沫星子四溅，直惹得船老板马德山和崖坎上的启玉香心里痒痒，脚板痒痒，恨不得插翅膀飞过几重山，立刻去一饱眼福。可是，船老板被一条两岸人须臾不可缺少的渡河船栓着，启玉香被公公、婆婆管束着，都脱身不得。好在天天有人从那三十里外的乡镇回来，天天给他们描绘那平生少见的热闹繁华，不得眼见得些听，到底也还不错。只是，越是光听不见，心里头越是丢不开，搁不下。一连几个夜晚，马德山和江水拼搏下来（这几日过河去镇上看热闹的人多，分外忙），尽管疲累，但倒在床上总睡不着，一合眼皮就腾云驾雾到乡镇上空，还伸着脖子对采莲船上的女子直喝彩奇怪！那女子的模样竟和启玉香一丝儿不差
　　不觉得已是正月初十日，离社火么台只有五天了。启玉香天天赌气，顿顿绝食（当然，那只是明面上做个样子，背后还是要吃的），终于逼得公公、婆婆点了头，答应依然由前番同她走亲戚的那个憨姑子陪伴，去镇街上瞧瞧稀奇。
　　那是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一清早起，白茫茫的春雾填满了河谷。启玉香本约好憨姑子赶早上路的，天刚鸡叫就起床，做好了一家的饭食和路上的干粮，不料诸事完毕，出门一打看，雾这么大，开不得船，心中好不焦急。公公本来不情愿放她出行的，此刻，见她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心里暗暗欢喜，说：着急也没得用！雾大得看不见对岸，河水性子野，马德山敢玩命划你？等出了太阳，看雾散不散再说。倒是婆婆慈善些，心想反正答应了儿媳妇的，赶早不赶晚，看过稀奇早转身，免得在外头过夜出事情，因此，在一旁给媳妇出主意：你给对河的马家老表打个问讯嘛！能开不能开，他当船老板的心头总有数哇。于是，启玉香出门站在崖坎上，拉着清清亮亮的嗓子，长声吆吆唱起来（这里隔山隔河打问讯，用的都是山歌的形式）：
　　哎哎依哟
　　对河划船的马表哥，
　　表妹有话对你说：
　　奴要上街瞧社火，
　　雾大无船难过河。
　　依呀喂
　　问你敢开不敢开，
　　问你能过不能过？
　　歌落，过了片刻，对岸回答到：
　　哎哎依哟
　　对河表妹问表哥，
　　表哥这厢把话说：
　　十年难遇好热闹，
　　神仙不挡你过河。
　　依呀喂
　　表妹表妹放宽心，
　　桡片一摆船来罗！
　　老公公这才不阻难了，却是黑沉沉一张脸说：那去吧！早去早会，不许在外头过夜！
　　启玉香和憨姑子走下崖坎到江边，船已经划过来了。只是，由于雾大看不见码头，靠下去了怕有十多丈远，马德山正背着蔑纤索吭哧吭哧地朝上拉。启玉香见得好感激，急忙跑过去帮着出力。那憨姑子不止憨，而且懒，自然不肯搭手，独自立在码头上等着。这倒让二人捞着了机会，故意将脚步放得慢了又慢，边拉边说着悄悄话：
　　老表！你想不想跟我们上街去耍？
　　咋个不想！只是只是一来这船没得交割处，二来
　　怕被人瞧见嘻嘻！
　　你不怕么？马德山反问，扭过头来，一双眼睛热辣辣地盯住启玉香。
　　鬼！拉起走哇！启玉香伸手捅他一下哎咋个不怕哟！接着，轻轻哼唱一声山歌：
　　郎有意来妹有心，
　　有心嘛不是自由人！
　　九岁夫家鼻浓宝，
　　铁桩嘛一根捆牢了身
　　那，我们跑！远天远地去成家。只要不转来，他们就马德山说，再次回头盯住启玉香。
　　启玉香凄然地摇摇头。
　　你是嫌我穷么？我有力气，我可以
　　不！‘哥有情来妹有情，白水青菜也养人’，小妹不是怕苦的人！
　　那你？
　　跑不得！我爹收了人家四石苞谷只隔几十里路，人家会找起去扯筋，再说，这家人对我也
　　那就算了？！
　　哎命该这样，有啥子办法！老表，我都翻来覆去地想过了
　　红火炭上盖白灰！
　　烧火莫让火花飞；
　　两下情义藏心头，
　　下一世里再相会！
　　老表！听说那街上划采莲船的女子比天仙还漂亮，我去把她给你说来，你们一个一支桡片嘻嘻！
　　你还有心肠说笑！人家远天远地来的人，再说，漂亮死，未必赶得上你
　　我一个山旮旯头的乡巴佬，算个啥子萝卜菜！都说那人漂亮得四方八面找不出二一个，不晓得究竟是啥子模样？
　　你去看过就晓得了嘛！
　　我看了回来摆给你听，要得不？’
　　嗯你哪时候回来？
　　下午。老公公不许我在外头过夜。
　　那我等你。
　　马德山依言等候启玉香，等到太阳落山不见人，
　　渐渐，夜降临了。如烟的幕靏轻轻笼着河谷。一个好晴朗的春夜！月亮尚未从山背后爬出来，深蓝色的天空上嵌着无数颗亮晶晶的星星。
　　这正是下网打鱼的好时候。马德山先在河滩上用几块石头垒个三锅庄，往上面支口装了清清江水的小铁锅，捡些焦干的河柴和枯草填进锅底下，从绣花裹肚子里掏出火镰、火草，嚓嚓嚓打燃，烧着，然后又从船里取出一张网，走到白日里瞧好了的江滩，挥臂，撒去，刷圆圆的一张网落下水底，再慢慢收起，摘下两条尺来长的细鳞鱼。
　　此时，锅里的水已咕噜咕噜开了，他将活蹦活跳的鱼丢下去，跟着撒把盐，待滚得几滚便连锅端了上船，撇两节芦苇棍当筷子，右手鲜鲜的水煮鱼，左手辣辣的苞谷酒，开始进晚餐。
　　船老板的生活，三分粗，三分野，四分自在和快乐，俨然一幅抒情写意的江风唱晚图。可这天晚上，马德山依然吃着鲜鲜的水煮鱼，依然喝着辣辣的苞谷酒，内心里却不似往常那么抒情写意。早上在江那岸的一席话，内中启玉香那有一声无一声的叹息；那郎有意来妹有心，有心嘛不是自由身和红火炭上盖白灰！烧火莫让火花飞，两下情意共心头，下一世里再相会的山歌，一日里都在他的脑壳里盘旋，这一会儿更像是就在耳朵边回响好烦闷人哟！他觉得心里像堵着一团乱毛似的难受，索性丢掉芦苇竹筷子，叉开五指从锅中捞起鱼来，发狠似的一阵乱咬，一阵大嚼；完了，又捧起绿釉酒罐，干脆底朝天，口对口，咕噜咕噜猛灌，这才畅快些了！于是，将空酒罐往仓里一扔，将锅里的残汤朝江里一泼，双手枕头斜躺在舱板上
　　但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啊，墨客骚人如此，船老板马德山也不例外，半罐酒下肚，一会儿畅快过去以后，燥热和烦恼越更加倍地袭来，直在胸前翻腾。他一把扯开上衣，让徐徐吹来的江风抚摸着火烧火燎的胸膛，像感触到启玉香那粗野中夹着温柔的脉脉情意，情绪这才渐渐平定，呼吸开始渐渐调匀。这时，月亮从山背后升起来了，弯弯的，像把木梳。星星隐去了。如银的月亮，满含温情，满含怜爱，笼着船老板马德山。他睡着了。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按着腹前的绣花裹肚包
　　咦！是满山野的月光？还是满山野的晨曦？是满河谷的暮霭？还是满河谷的朝雾？马德山分不清了。他只听见江水在耳边哗哗流淌，只听见启家妹子的山歌在江面上飘荡：
　　老表老表听我讲，
　　小妹回家挨一场，
　　拳脚棍棒如雨下，
　　打死打生都为郎。
　　为郎为郎就为郎！
　　打我不死要过江。
　　天边海角跟你去，
　　冷水当饭也甜香。
　　于是，船寻着歌声，腾云驾雾般过去哎呀，天！那不是贴心贴肝的小妹么！咋个在那高高的崖坎边？咋个绳捆索绑，被一群牛头马面举着？
　　老表，救我！老表，救
　　浑身冷汗，被江风一激醒来，好像做梦又并非是梦，马德山听得：确确实实是启玉香在呼唤：
　　老表，快起来！老表，快开船！马德山睁开眼，真真切切看到启玉香和憨姑子站在自己面前。她的背上还背着一个人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
　　你？！这是
　　快点！给我接，接下来！启玉香喘息着，不容分说地把背上的人卸给马德山，让他抱上船去，这就是街上划，划采莲船的。他那黑心肠的哥哥，把她卖，卖了，给七老八十的土司大人做小。她不干，擦黑时跑、跑出来在山上迷了路，摔在岩坎下，我和憨姑快点！后头有人在追。
　　马德山向她们的来路望去，果然，有几团忽明忽暗的火光在山路上向山下移动。
　　啊，狗日的些！马德山狠狠地骂着，对这女子好怜悯，对启玉香好起敬，急忙解缆，推船
　　第二天，太阳升起一竹杆高的时候，马德山刚从对岸划着一船人过来的时候，便被四个人用刀枪逼住。
　　这四个人是街上土司大人的差狗，昨夜晚打着火把追那脱逃的女子到江边，挨家挨户没搜到人，不晓得从那里问得些蛛丝马迹，判断那女子被马德山载过江去了，硬逼着他渡他们过去捉拿；不然，就要捆他到土司大人那里去顶帐。
　　四个差狗好凶横！一个个愣眉鼓眼的似雷公，口里不干不净骂先人，手中的刀、枪一下又一下举起又落下，虽然并没落到马德山的身上，却也叫他心里好不冒火：狗日的些！鸡脚神鼓眼泡凶个卵！
　　但马德山却没有发作犟脾气，只是口里抵死否认着，笑模笑样，若无其事地请他们上船去。
　　开船了。马德山悠悠划动桡片，边划边给他们讲这金河的水好凶险，过筋过脉处，划船的裤腰带有时会因使劲过大被挣断，嘱咐各位差官要坐稳点，千万别乱动！那差狗儿中间有一位，是耳闻过马家渡船老板挣断裤腰带要人给提裤儿搂腰杆的，问明白就是他，好开心，好惬意，又好艳羡，忍不住哈哈大笑说：看不出你这个黑棒槌还会想些花花点子玩些格！你老实说，究竟有好多姑娘、小媳妇遭过你龟儿子的算计？这样一说一笑，差狗儿在岸上的凶神恶煞模样不见了，还冲着马德山寻乐趣，船上的气氛变得很轻松。
　　嘿嘿！马德山笑笑，避开差狗儿们提的问题，半是认真半是假地说，哎，今天有小风，江上浪子大，讲不定裤腰带又要遭挣断。
　　断了就没得姑娘、小媳妇给你提罗！老子们都是夹棒槌的，哈哈
　　说不得也只好请那位差官代劳
　　滚你妈的！等你龟儿子光起屁股眼儿划船，好凉快！哈哈
　　裤儿绊住脚，身子一打偏，把不住桡片儿要翻船的。差官们不怕下河当乌龟么？
　　龟儿子还会绕着弯弯骂你爹，谨防老子收拾你：到对岸逮到那划采莲船的婆娘，罚你给老子们背到街上去！
　　他倒巴不得！
　　说说笑笑，水筋处快到。马德山招呼声坐稳！收敛笑容，再不开腔，集中精神冲波浪。
　　划、划，船到水筋，浪如山倒，马德山两只手紧紧握住桡片，吭哧吭哧划着，暗中一使劲，嚓！谷草腰带挣断，裤儿滑落
　　哎呀！差官，快帮我提起！
　　哈，哈哈！差狗儿们像见到了西洋景，好开心，根本不理，在船内笑得前仰后合，当真光屁股眼儿划船，凉快，安逸！哈哈
　　不提么！船要马德山故意发怒吼道，同时抬左桡，撇右桡，一个大浪涌来，船像片树叶子般漂上浪尖
　　哈哈哎呀！你狗日差狗儿仍在笑，但只笑得半声，便换为惊叫。但见马德山脚下一趔趄，身子朝右倒，说时迟，那时快，小小木船已经翻了个底朝天。船上的五个人，齐齐地被扣在江里，起始还有两颗脑袋冒得两冒，又复沉下，便再也没有浮起。
　　江水依然流淌，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灿烂的阳光洒在江面上泛着粼粼波光。这是个好天气！从马家渡往下，过两处滩口，有段波平浪静的江弯，两岸是一刀截的石壁，站在高处望去，清清的江水里，在阳光照射下，似乎有条弯弯曲曲的东西，隐隐泛着金亮金亮的光那就是人们传说中的金龙了。
　　突然，江水晃荡起来，泛出一圈又一圈涟漪。俄顷，从那涟漪中心窜出一个人的脑壳来。于是，那金龙不见了。又一会儿，那人游到了对岸的石壁下，伸手抓住一块突出的岩石，纵身上去，脱下身上的湿衣，（这就赤条条的了！）扭扭水，抖拌伸，围在腰间，遮住人体那一隐秘处。然后猴子也似地手攀脚爬，爬到了岩顶，哈哈大笑三声，又长声吆吆地打个啊嗬，接着，唱着山歌朝启玉香所在的江崖走去：
　　哎哎依哟
　　太阳出来照大江，
　　大江有个金龙王；
　　收去四只老乌龟，
　　放回一个划船郎。
　　依呀喂
　　崖上小妹放宽心哟，
　　四只乌龟已见龙王哟！
　　从此，马家渡再没有船摆渡。两岸的人要走动走动，需得绕几十里从别的渡口过河，再翻几重山，走几十里没有路的路，才到得一箭之遥的河对岸。往日一杆烟时间就能过去看望的亲戚朋友，从这以后得花两三天时间才得见面了，着实不方便，日久天长也就少了来往，甚至绝了联系。一条金河真正成了隔开两地的界河。
　　至于马德山、启玉香和那划采莲船女子以后的景况，问河这岸人，谁也说不清楚。有人讲马德山还在对岸江边依靠打鱼为生，后来和启玉香私奔，到大山那面一个什么去处做一路去了，有人讲他根本没有走到哪里，就在江对岸崖坎上。那启玉香有情有意，自己酬报不了马德山的情义，说合那采莲船女子同他做了夫妻，两家人你敬我爱，相帮相助，过得和和气气。也有人讲启玉香和那划采莲船的女子都跟马德山一道私奔了。三种说法，都合得情理，都有可能，又都不一定。只有一点是实实在在的，那即是：他们都没有被江这岸的土司大人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