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与眼泪

　　接待的家庭晚宴，选在姚晴家附近的一家独立的中餐厅。
　　那是在这座古老而又新潮的大都市的第二CBD的一条核心大街上。
　　说独立，是因为这间叫做顾怡的中餐厅，便是一幢单独的小楼。一楼被开辟为茶室。二楼至五楼，全为各样的包间。是的，这里只有包间，而无大家惯见的众人共食的大堂。餐厅整个设计，精华的都在室内，过道什么的，无非是一些好看的瓷砖或仿古的青石，墙面低矮处有简约的光带，发出淡橘色的光。转角处摆放着一米多高的花瓶，里面插着一些素雅的绢花。
　　但电梯倒是别致，或许还是特别定制的吧。因为每一个电梯里面，每个楼层旁边，都标注着包间的雅名，而不只是一些日常的阿拉伯数字。但仅凭这些，你也并不能了解这家餐厅的定位和涵养。只有当你成为这里的食客，进到每一个包间内部，你方知道，它要告诉你的，它想要满足你的是什么了。
　　先生选择这里，大约是感觉这里最像一个家吧。这间叫做心敬的雅间，足足有五十平米，虽布设了不少家具，但仍显得十分宽绰。房屋中式装修，墙面柱体及窗棂，是枣红实木材质，白色的窗帘上缀着一些近似于方格的几何图案，倒显得空灵。厚布帘子，则用布带绑扎在窗子的两侧。窗前有一些空地，然后是两条中式的沙发。沙发靠背选了蓝色的青花瓷图案，与吊灯的白底蓝花相应，很有一种莹洁而又清雅之气。茶几与靠墙的衣柜，都画着很考究的中式花纹。
　　一张霸气的圆桌居在全屋的中央，可宽松的围坐十余人。桌上铺着雪白有暗花的桌布，那暗花呈云朵状。餐椅为乳白色，靠背则是锗红的花朵和向远的河流。
　　进门处有一个服务室和一个卫生间。服务室中，会一直有一到两位工作人员随叫随到，或者会更及时的主动服务，使客人处处有宾至如归之感。
　　宴请的是先生的亲戚，一家三代皆女性，由一个遥远的城市回来探亲。就因为远，以及孩子幼弱，所以许多年不曾回川。但阿姨已年过花甲，对于故土的眷恋以及对于年迈的母亲的牵挂，敦促着她们，即便秋雨迷濛，大包小袋的备着小孩一应用品，也终于启程回来。
　　奉清云年轻时因为工作，曾于阿姨家叨扰整整一年有余，一切和那位妹妹待遇无异，只是那时妹妹还小，还在念小学。反正每天一下班回家，必有好菜好饭等着，衣服也不用洗，整个屋子的洁净，超过任何的宾馆酒店。阿姨还总是那么热心热肠，说话温暖，充满着关怀。
　　所以清云对于这位阿姨，是很有一种敬重和感恩。特别是叔叔英年早逝后，对阿姨，更多了一分心疼。
　　姚晴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也一样觉到特别亲近。虽然在他们结婚的那一年，阿姨因为一个包汤圆的事，不停的教诲，又川东人那种执着和快言快语，并且批评姚晴主张的白色家具，弄到她夜里在清云面前委屈落泪。但姚晴后来明白，阿姨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自己人，或者直接就把自己当成亲亲的儿媳，才会如此不念不顾。因此，感情反而更进三分。是完完全全的一家人的感觉。
　　清云夫妻俩陪同着远道回来的客人，佳肴美食，把酒言欢，气氛好不融洽。每个人脸上，都被一种浓浓的亲情笼罩着，如这美丽的餐厅，庄严、浪漫、唯美，幸福在心中悄悄的流淌。
　　但氛围终于有一时的冷却。
　　姚晴，清云能挣一些钱，你就不上班了。那么好的医术，实在是可惜了。十来年前，那次我的肩膀痛成那样，就你给我做了几次针灸和推拿治疗，至今都没有再痛。
　　姚晴一下不知如何言答。她知道，阿姨夸她，是真心的，但她的话的重点，一定是开头的一句。对于自己的弃医从文，长辈们的言辞有着高度的一致性。而其实，他们对于从文二字，是很缺乏感觉的，重点是你选择了放弃自立求生，而只等着男人的养活。仿佛你是一个贪图安逸的人，不思上进的人。是鄙如虫蚁。
　　可是，姚晴对于这样的言辞，丝毫也不能反击。她什么也不能说。因为自己没有资格反驳什么。因为这样的选择，已经快一年了，她并没有生产出什么惊世之作。哪怕穷尽这一生，成就能几何，也未可知。
　　所以，让她拿什么去安抚亲人的遗憾与担忧呢？
　　其实病人一直都还在搜索，搜索他们那么喜欢的康复科姚主任。因为行医的日子，长达十八年之久。算是已倾尽了半生。
　　但新的人生，是灵魂一直想要的。既已选定，她再不轻易更改这样的航向。
　　没有，阿姨，姚晴她现在，一天忙碌得很。写书，弹琴，每天都马不停蹄。清云帮她做了解释。
　　全世界，只有清云高高的托举着姚晴，给她最好的支撑，鼓励她最深的心志。不再挣回薪水，他反而给她买名贵的包做礼物。当她心生一种急迫而焦虑，他就会对她说：写作怎么可能是一种短期行为。目前我们可以吃简单的饭，你只需要为中长期而努力就好了。即便不成功，你真的去为自己的梦想拼搏过，也就没有什么值得后悔。
　　那片结实的肩膀，那腔火热的胸膛，真的给姚晴筑成了一道安全和幸福的墙。
　　但也并不是所有的风雨都能阻挡。
　　阿姨仍和自己的姐姐一起分享针灸神奇的治疗方法与神奇的疗效。她们因为都是切身感受，所以讲起来眉清目亮。
　　姚晴可没有否认过它。自己用过的针，已不知有多少万支。自己把那些皱住的眉头，变作微笑的脸庞，也无法数清到底有多少回。并且姚主任的治疗，不仅要治他受伤受病的肢体，还要救治那病体下一颗脆弱的灵魂。所以，每每医患间，就是一首亲和的诗。
　　但这条路，并没有行至无穷处，因为在她那狭小的心的空间，一直盛装着一个梦。关于文字的梦。而且那似乎并不是一个私人的梦，因为十八年的行医履历，也让她看见，对于一个人的救治，解决身体某一次某一处的病痛，倒在其次。或者当一个人深陷绝望，浸淫于痛苦中，一切的医和药，都是那样无能为力。真正能够釜底抽薪，能够鼓起他们生的勇气和战病的力量的，是关于强大精神的输入。
　　而这，可能是通过语言倾诉，通过文字，通过散文，通过诗歌，通过故事，通过小说。当然，也可以通过音乐，通过美术。通过一切有形或无形的对于灵魂的激励和关照。在那些细雨般的润物无声中，使听你谈话的人，使读你文字的人，使接受你的音乐或图画的感染的人，突然找见了一条通往光明之路。它不仅可以使你很少或不生病，即便你在病中，它也能给你更奇伟的力量，让你在心平气和中，就已经打了一场伟大的胜仗。
　　好在亲人在一起，总不乏话题可谈。很快，大家就没有纠结在姚晴的事情上了。
　　小Baby自由的在餐厅中奔走，一边吃她很美味的糯米椰蓉糕，一边甜甜的笑着，一边又要来紧紧拥抱和贴姚晴的脸。舅妈，是她仍旧不能喊清楚的称呼，但她用她小小的肢体告诉你她所有的亲近。她就是我们的天使。她就是这样，轻轻的用她云霞般的小脸，湖水般的眼睛，带给我们全部的快乐和希望。
　　她几乎让姚晴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治愈。生活原初的样子，英姿和华发，残败与新生，欢笑与痛苦，绝望与希望，这一切天然的存在，它都富于天然的美感和力量。它都可以成为我们的营养。
　　吃过晚餐，就到了该接孩子放学的时候。奉飞扬刚刚小升初，但也开始每天上晚自习了。
　　对于弃医从文的母亲，他有些不冷不热。
　　他不再是那个刚刚从母亲腹中出来没几年的孩子。那时，母亲的所有悲伤，都能成为他自己更不可遏制的悲伤。母亲稍一落泪，他便在一旁哇啦哇啦更大声的哭开了。
　　是的，他是那么一个善感的，温存的孩子。
　　但也许是长大了，也许是姚晴的敏感，不是毫无依凭，飞扬对于母亲放弃工作和收入，是深深的不解，甚至担忧。他怕家里的经济梁柱不能承担生活的花销。他怕一个家，猛然的坍塌了。他因为母亲的选择，渐渐失去一种安全感。因此虽然心里仍旧爱和尊敬着，眼之下，却分明的淡漠了。
　　姚晴理解孩子的心情，并小心翼翼的保护着他。跟他说话时，努力的快乐着，甚至时常表现出孩子一般的稚弱和欢喜。她以为那样可以缓解孩子心里的压力。但飞扬已经有了自己一整套的思想和理论，情绪和方法。他冷静而包容，但保留自己的意见。
　　静心相守，默默耕耘，这或许是我现在唯一能够做的事。也许当取得一点小小的成就，孩子就能看到有形的希望了吧！姚晴心想。
　　天天下雨，虽然有那么一点潮湿，但感觉整个天空像被水洗过一样，空气是特别的清新，而地面明亮得像一面镜子。所以感觉还是很好，对不对？在车里，姚晴主动与飞扬闲聊。
　　嗯，是的，妈妈，您说的都对！
　　哈哈哈哈。姚晴知道孩子有些敷衍，但并不与他认真，反而表现出特别开心的样子。
　　情绪也是可以彼此拯救的吧。至少它们会相互传染，那么，我就给他快乐的病毒体。姚晴心想。
　　只有到了夜里，最后已经卧到床上，姚晴才能最清明的去面对自己的情绪。她侧卧着，将自己的身子弯做一个C字，并让先生环着自己的肩，也将自己弯成一个C字，于是可以紧紧的贴着她，给她想要的温暖。
　　然而即便如此，心下仍是哀伤的。她的哀伤，是来源于最深沉的心。如果这一天写了巨多的文字，写了美好的诗，她也会让她的快乐出来跳舞。但灵性的东西，总是更少，尘埃的东西，总是更多。或者很长的时间，脑子里什么也没有，那种荒芜感，简直可以杀人的。
　　想要贡献于社会，贡献于人类，而不是只蜗居在一个小小的壳中，看潮起潮落，任自己默然无声。
　　但成功是属于别人的，我只是一个生活的看客。
　　想到此，姚晴的眼泪喷薄而出。
　　你怎么了？晴。
　　默默的落泪，清云环着的是一个抖颤的身体。许久，姚晴才说，对不起，老公，我不应该哭的。你已经给我这么多的幸福。
　　既然幸福，为什么哭呢？
　　我觉得我的梦想好遥远，我怕我永远也够不着它。
　　不，老婆你错了。你每天都在向着你的梦想靠近啊！你那么努力，我一直知道的。不要太看重结果，所有的结果都是水到渠成，而并非每天去心心念念就成功了。那样倒是只能离梦想越来越远。
　　嗯，是的。谢谢你，老公！姚晴泪人儿似的，转过身子，从前方将清云紧紧的环抱着。将一张脸，轻轻的搁在那温暖的肩上。
　　姚晴常常于拂晓就醒来。醒来也不贪睡，书房就在自己的卧室，与寝床一门之隔。她轻轻的合上房门，打开电脑，开始在键盘上敲击着什么。到六点的闹钟一响，她便开始洗漱和为孩子准备早餐。于是一天的家务，也开始铺展开来。姚晴认真的做着每一件，她一定是天下最好的营养师，她一定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半上午开始饿肚子，她一定会让自己的孩子每天都穿上干净的衣服，她一定不会让家里的木地板飘上浮灰，她一定要将温暖给到家里所有的人。她一定
　　被家务锁住，一个女作家的梦，很有些缥缈。
　　但生活就是这样的诗歌，也许它娇小玲珑，也许它冗长丰富。也许它精华，也许它枝蔓。也许它唯美，也许它世俗。这一生，也许到最后要盖棺定论时，重要的不是那些轰轰烈烈的是非成就，而是你在生活着的每一天，有没有很努力的度过。
　　而只要我们努力了，则任何一种努力，它都会有自己的开花结果。
　　于是，姚晴收起了她的眼泪，怀揣着她的幸福，又继续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