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仲夏夜的安宁

　　突然开始怀念，十五年前的夏天，如此热烈的盛夏，日暮即将到来，而我，戴着草帽和袖套，悠悠然走在依然热烈的夕阳中，在已然平坦阔野一片的地里，扎起一个个稻草垛子。也许是我笨的原因，明明和母亲教的方法一样，却总是扎不紧，每次都担心晒干之后会松散一片。而有时候，真的扎好之后，散开成圆垛站立，在不经意间悄悄散开，而每每觉得有成就感，扫视一眼之前的垛子的时候，总看到有一两个已然散开，我跺跺脚，还得懊恼地继续系上。
　　以往母亲在家，我总仗着松了还有母亲帮扎，并未很仔细得扎每个垛子，每每看着母亲一边念叨着扎的要领，一边帮我把松散的垛子扎好，我就转过脸，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偷偷笑了。后来，待母亲南下打工，只剩我一人的时候，方开始认真地扎，然而，总不出意外，有一两个洋洋洒洒地散开，恰如那逐渐拉长的夕阳，映照在眼底深处
　　夕阳已落在山的另一边，哼着小曲，拿着草帽，一点都不文雅地跳着小步调，走在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昏黄的灯光，烟囱袅袅升起的青烟，远远可闻的香味，清爽的凉风，路面还带着白日的余温，小水渠细碎的水声我一直喜欢在这种时候，绕着村里走着，跟不同的人打招呼，问问是否吃饭，随意寒暄天气的炎热，那些流过的汗水，蒸发在仲夏夜欢腾的特烈里。
　　岭南的风雨，一向是变幻莫测的，如孩子的脸。东边日出西边雨，是常有的事情。然，那几年里，母亲不在家里的时候，已然从有经验的老人处了解，乌云悄然升起，如何辨别是否会下雨。这种辨别能力至关重要，因为夏天，总会晒花生、稻谷、秸秆等食物，而每次风雨来得如此之急，总让人措手不及。有时候，在这样的忙碌中，我是欢喜的，总觉得一家人的目标往一处使，有时候，还会得到其他人的帮助，或者去给别人帮忙，不管是得到帮助，还是帮助他人，都是一种快乐和幸福。那种匆忙的热闹，抢在风雨之前收好所有的东西，脸上总带着笑，内心总流淌喜悦。有时候实在赶不及，就会把垛子一层层叠在田里，至少免去大部分淋湿。然而，每次看着垛成房子一样的垛子，我就想钻到里面去，或者爬到最顶部，躺在松软的秸秆上，看着天空和流云，看着飞鸟和塑料袋，想着，就这样安静地躺着吧，最好下着一场大雨，就这样迎面落下，而我，闭着眼睛，感受雨落在脸上的瞬间，天地是否依然是一个颜色，我的梦，是否也是一个颜色
　　在城市过了好些年，已许久没有在家里过夏天，过纯粹的暑假，农活、炎热、清凉、风扇的忙碌的转动，炊烟袅袅中，有人到热闹的江边戏水，有人在家安静做饭，有人端起碗筷到外面人多的地方吃饭乘凉，一言一语地聊着，不知不觉，碗底已空，却不愿意回去添饭，待终于回去的时候，发现饭菜已被吃完了，呆愣之后，就是一阵从村头萦绕到村尾的咆哮
　　那时候，觉得为什么家里的灯光总是昏黄的，无法在灯下看书。初三功课紧张，而过年时候最是忙碌，白日无暇看书，父亲因我的抱怨，和堂哥借来一个台灯，让我终于可以在灯下看书。似乎，那几天，是唯一在家晚上能看书的时候。后来，不管在武汉、广州还是北京，看着明亮的灯光，心里却总觉得有几分失落，因为昏黄在岁月里的灯光，已留在执着的等待里，鲜活地刻画着年轻的我们，年轻的父母，还有年轻的村落
　　那些年来的暑假，即使后来母亲南下打工，也会在暑假时回去几天，狭小的空间，父母与两个弟弟住在一起，而我本来住在村里的泥房子里，后来被洪水浸泡过之后与父母住在一起，独自一个小房间。至今难以忘怀的是，一天劳作之后，在头顶吊扇孜孜不倦的转动中，父母会谈起很多过往的事情，那些我们不知道的故事，我们会谈起对未来的设计和想法，而父母微笑着听我们谈起。那时候，父亲总说，大学毕业之后，他的任务就结束了，该怎么走人生路就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了，以后他与母亲在老家，种种田，做些小生意，日子可以过得很平淡自由。而我们，终归要出去闯闯看看，走自己的路。他不能帮到什么，也不会拖累什么。虽然我们坚持要接他们一起住，为了未来的一个设想而争执多次，也被拒绝不知多少次，每一次心里忽然升腾着一种淡淡的忧伤，感觉想挽留什么，却徒劳无功，什么都挽留不了。当时不知是什么，后来在异乡，一遍遍地听着黄家驹的《大地》和《真的爱你》的时候，方慢慢明白，在我们追求理想的路上，在成长的过程里，我们已慢慢成长脱离父母羽翼，走向更远的远方，不再依赖，即使知道这样一份自由难能可贵，却还是为这样逐渐远离他们的生活而难过
　　有时候，父亲会开玩笑地说，怕以后不养他和母亲，趁着我是学法律的，刚好可以拟定合同，约定彼此的义务。我们一笑而过，他不知道的是，有些情感渗入骨髓深处，如血液一般，难以剥离，法律上的权利与义务，那一纸冰冷的协议，如何比得上我们多年来的坚守和期盼？有些承诺，即使未形成文字，也拥有沉重的力量。而那些轻巧的日子，在父亲的痞痞的调笑和母亲的温婉的笑容里悄悄度过，我们就这样，轻易跑过二十多年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时候，总觉得日子难捱，未来遥遥无期，父亲总问，这样的生活辛苦吗？如果以后不想重复我们的生活，就努力吧，我们的未来已经基本定了，你们的未来，都是未知的那时候，我们应该是咬咬牙，有种豁出去，想证明我是可以的冲动吧而现在，不止这个夏天，而是以前很多个夏天，都想着回家过一个夏天，拔拔淮山草，割割稻谷，晒晒花生，赶在大雨之前收稻谷，端起饭碗凑凑隔壁家的热闹，找寻水边隐约的萤火虫，听听父亲爽朗的笑着说起旧事未来
　　那年，仲夏夜的热闹和安宁，在时隔多年以后仍隐隐传来，仿佛，左边是如韵蛙声，右边轻快笑语，穿过时间和空间的过道，缓缓而来，那个仲夏夜的梦境，在月色尚可的时候，慢慢铺展开来，不见便不敢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