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素自述五十六我看马克思和社会主义学说

　　从马克思开始，社会主义在欧洲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他之前，英国和法国都有过社会主义理论。1848年革命时期，社会主义者也曾在政府中起过较大作用。但是，在马克思之前的社会主义者都具有空想的特点，也没有建立起强大的政党。马克思（还有跟他合作的恩格斯）对于社会主义有两大功劳：一个是创建了一整套社会主义理论体系，并由于它的真理性而为许多人信仰；另一个是开展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50年来它在欧洲各国获得蓬勃发展。
　　马克思学说的基本内容可以归结为三个方面：一、对历史作唯物主义的解释；二、资本积累规律；三、阶级斗争。
　　首先是唯物史观。马克思认为，一切社会现象都是来自物质条件，而经济制度就体现了这种物质条件。政治、法律、宗教、哲学等都是经济制度在社会中的表现。有人说，马克思认为经济是唯一重要的社会因素；这一理解是不准确的。马克思只是认为，经济决定道德和思想，是其主要根源，尽管表面来看两者之间没有什么关系。马克思特别把这一学说用于解释两种革命，一种是过去的革命，即资产阶级推翻封建主义的革命，以法国大革命为其典型；一种是未来的革命，即工人阶级推翻资本主义建立社会主义国家的革命。在他看来，由于物质因素对于人类的作用，历史总要不断地发展。他宣扬社会主义革命，而更主要的是预言它必然会到来。他确信社会主义革命会给人类带来幸福，但更注重的是如何证明它一定会发生。他认为资本主义制度下的罪恶也是必然存在的；他主要不是斥责资本家犯下残酷罪行，而是表明，只要存在着土地和资本私有制度，这些资本家必定是残酷无情的。然而资本家的暴行不可能长久存在下去，因为资本主义自身就孕育出一种力量来最终推翻资本主义制度。
　　其次是资本积累规律。马克思预言，资本主义企业的规模会越来越大，而托拉斯将取代自由竞争，企业数量会越来越少。在这一过程中，资本家的人数也会越来越少。马克思这样说的时候，就好像一个企业只为一个人占有似的。他希望有越来越多的人不断地由资本家下降为无产者。他还把这一原理运用到农业：随着地产越来越集中，地主的人数也会越来越减少。这样就可以更加充分暴露资本主义制度的罪恶和不公，从而激发起推翻它的力量。
　　最后是阶级斗争。马克思认为，工人和资本家处于尖锐的对立之中。在他看来，一个人要么属于前者，要么是后者的一员，当中的状态只是暂时的。最后，工人阶级一无所有，而资本家占有一切，对工人进行剥削。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对立就越来越尖锐，它们之间必然会发生阶级斗争，这种斗争必然会在资本主义制度内部产生出瓦解它的力量。劳动者渐渐学会联合起来同剥削者作斗争，先是地区联合，然后是全国联合，最后是国际联合。一旦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就会取得斗争的胜利。到了那时，他们将宣布一切土地和资本都归全社会所有，完全消除剥削，富人的专政被彻底推翻，
　　社会不再分为阶级，一切人都将获得自由。
　　《共产党宣言》一书包含了所有这些观点。这部著作大气磅礴，以十分精炼的语言解说了世界上这两大力量的斗争及其必然结局。在社会主义发展历程中，这一著作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它已经概要地表达了后来《资本论》中的思想；后者是一本巨著并且有很强的学术性。如果要想弄明白，为什么许多工人领袖都被马克思的社会主义所吸引，就应该读一读《共产党宣言》。
　　马克思的《资本论》提出了剩余价值学说，是揭露资本主义剥削制度的实质。这个学说十分复杂，从纯理论的角度看，它并不是很有条理的。我们还不如将它看成是马克思以抽象的语言在对资本主义制度控诉。信从这一学说的人也是以这种态度来读这部著作的，而不是作冷静的学术分析。如果要作这种分析，就会陷入抽象难懂的纯经济理论的探讨，而与社会主义的评价没有什么关系。因此我在这里不打算讨论这一问题。我认为，这部著作最有价值的内容是有关经济事实的那些章节，马克思对此是十分熟悉的。马克思正是希望用这些事实来向他的信仰者灌输对资本家的深仇大恨，并让他们在阶级斗争成为大无畏的战士。马克思所揭露的这些事实是那些生活条件优裕者闻所未闻的。这些事实的确是骇人听闻，而产生这些现象的经济制度是非常可怕的。马克思拿这些事实来阐释他那种自以为是严格推理的带有决定论色彩的理论。这些事实不仅会让那些工人读者充满义愤，也会让那些还没有完全丧失良心的资本家汗颜。
　　我们对马克思的思想提出两个问题：一、他关于历史发展规律的论断是正确的吗？二、社会主义是值得人们去希望的吗？第二个问题可以与第一个问题不相关联。马克思论证了社会主义必定到来，但他并没有说社会主义的到来一定是件好事。不过，尽管马克思在第一个问题的论证上是不足的，如果社会主义能够到来，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随着时间的推移，马克思的理论也显露出它的缺陷。一方面，历史的发展表明了他是一个有着非同寻常的观察力的人，另一方面，这一发展趋势却并非完全像他预言的一样。民族主义不但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强化了，根本就没有被马克思所发现的国际化倾向所压倒。尽管大型企业变得更大，在很大程度上达到垄断状态，但其股东的人数却越来越多。并且在大企业变大的同时，中小企业也在增加。此外，按照马克思的看法，工人阶级的生活会一直停滞在19世纪上半叶英国的状况，仅能维持最低水平，然而实际上随着社会财富总体增加，他们的生活水平也提高了，尽管其程度肯定不及资本家。就文明国家的劳动者而言，马克思所说的铁的工资规律也并不适用。现在如果我们还想去找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大量列举的残暴资本家的例子，恐怕只有去热带或有落后民族可剥削的地区。而且现在那些熟练工人已经像是劳动者中的贵族了。如果发生阶级斗争，他们会同非熟练工人一起来反对资本家呢，还是会同资本家一起来反对这些非熟练工人？他们自己往往就是小资本家，即使就个体而言还不是，他们的工会或联合会肯定是。这样，阶级斗争就不像以前那样尖锐了。在富人和穷人之间加进来若干阶层，从而取代了原先的一无所有的工人同占有一切的资本家的对立。
　　自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