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悲哀，父辈人的过年

　　1972年过年，生产队不杀猪，不是无猪可杀，而是不敢杀。队长宣布：公社开了会，要是发现哪个生产队私宰生猪，轻则要队长去坐学习班，重则要送去法办。全队一百多人，坛口好封，人口难封，再机密的事最后都要漏出去。到时候，大家吃肉由队长一人去顶罪，这无论如何办不到，所以早点打个招呼，请大家各打各的主意。那时，虽然都靠集体为生，农户之间多少还是有点贫富差异。卖了上调猪的，有返还肉票，自然可以割肉过年；年终决算收了钱的，挤出钱去买几斤肉票，过年也能见荤。惟独像我这种拖儿带女的倒找户，搞不好连过年也只能吃素。
　　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队上有个当兽医的华大爷，也是一个倒找户。那天他出诊回来找到我说，他在山顶上那个部队的猪圈里，看见一头老母猪，有一百多斤重，肉头还可以，就是不会产仔。他劝事务长不如卖给我们。事务长请示了连长，看在华大爷的面上，答应了他的要求。说好价钱四十元，把钱拿去就可以抬猪。俗话说：老母猪肉也是一道荤菜。这当然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于是，我和华大爷分头串联了八户人家，每户人凑五元钱，趁着中午没有出工的时间，选了几个精壮汉子去到部队，一口气把猪抬了回来。
　　杀猪的时间定在下午收工以后的夜晚，地点就在那片柏树林遮掩下的一条没有流水的深河沟里。三块石头顶起一口大毛边锅，一块门板搭在锅沿上。熊熊的柴火烧起滚烫的开水，八户人家的男女老少都来一旁围观，其场面之热闹无异于一场欢乐的篝火晚会。几个在行的人把猪按在门板上，手脚麻利地把猪杀了，把毛刮了；然后用两根铁连环钩住后脚往树上一挂，接着就是破肚、开边。其余的人也不闲着，有的洗肠子，有的翻肚子，不大一会功夫就把一头活生生的老母猪打整得干干净净。
　　八家人分一头母猪，肥肉瘦肉如何搭配，头脑四蹄、五脏六腑如何分割，成了一件难事。人多嘴杂，其说不一，把几个手提砍刀跃跃欲试的刀儿匠弄得无法下手。最后由华大爷出了个主意，肉由刀儿匠随便割，杂碎由刀儿匠随便宰，把不同部位的猪肉及杂碎，分别称出重量相同的八份，另找一个正直公道的人，随手在门板上摆成八堆，依次编成八个号，然后由他捏好八个纸团，由每户家长拈阄，对号分肉。
　　接着来又是一个难题，由谁来当公道人？选过来，推过去，最后一致决定由我的弟弟承担。那时我的弟弟尚未成年，人人都还叫他狗娃子。他依照华大爷的说法，跑来窜去的在门板上摆堆。不时也有人纠正他稍有不合适的搭配，他也乐得接受指点。从一头猪身上割下来的几十份肉，很快就摆成了八堆。一算账，光是净肉每堆就有十斤之多。大家都说这五块钱值得，管它是啥子肉，总算可以过一个肥年。
　　一抓完阄，各家的主妇就争先恐后地挎着提篼或端着筲箕去装自己拈得的那一堆肉。忽然间，一个火辣辣的声音惊叫起来：别慌，别慌！你们来看我这一堆，是哪个龟儿子莫良心的分的，拿这么大一根棒子骨来收拾我！不用看人，就知道这是公社干部的亲属麻二嫂在叫唤。这人长一脸横肉，向来嘴巴不饶人，仗着弟弟的势耀，平日里总是只吃位子不吃亏，大家拿她没法，凡事只好让三分。今天听她一闹，当然仍是好言相劝，都说是狗娃子做事从不欺心，又是大家鼓起眼睛看到分的。大家一边说一边往提篼筲箕里装肉，麻二嫂自知无法扭转局面，也只得动手拣自己分到的那堆肉，可是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哼，你们找的好人，坏份子的儿安得到啥子好心？他都算公道人，这个世上哪里还有好人！听了这些话，我愤怒不已，我的兄弟费力不讨好，还遭此侮辱，说什么今天也要和她理论一番。我自知家庭处境不好，向来说话谨慎小心，忍了又忍，一再压住火气，终于还是冲口而出说：请你把嘴巴放干净点，你说哪个不安好心，哪个不是好人？坏份子的儿怎么了？他杀了人、放了火、抢了人、做了贼吗？那泼妇仍是不依不饶，一口一个你就是坏份子的儿，你就不是好人。我憋着一肚子的气，真想和她大闹一场，碍于众人连劝带拉，说是马上就过年了，何必找些气怄。退后一想，好男不和女斗，也就把这口气忍了。
　　生产队的社员一年累到头，望眼欲穿就盼过年。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二放假三天，实在是难得的轻松。年三十一到，一家人就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中。磨了一锅豆腐，杀了一只不会生蛋的老母鸡，再煮上两块老母猪肉，一家老小八口人围坐一起，欢欢喜喜地吃起了年饭。平时我就爱喝酒，只为以酒消愁。过年时供销社按人头平均供应的全家一斤六两高粱酒，全归我一人独自享用。三个女儿匆匆把饭吃过，我才酒过半碗。她们一致嚷着要去生产队保管室玩，因为那里有全队惟一的一块三合土坝子，在那里可以和小伙伴们踢毽子、跳绳、跳房子。这在平时，我是不轻易让他们去那里的，怕的是孩子们之间出现口角，到头来还是当大人的受窝囊气。这次毕竟是过年，我特许了她们，不过还是一再叮嘱不要和别人扯筋角孽。
　　女儿们出门之后，我依然自斟自饮。正至半酣之际，忽然听见她们哭哭啼啼地跑了回来。一问得知，他们去保管室的路上，要从麻二嫂门前经过，竟被麻二嫂和她的两个儿子拦住了，对她们劈头盖脸一阵大骂：狗崽子，过年吃安逸了哈，肥董董的老母猪肉把你家几爷子的狗肠子胀伸了没有？那年，我的大女儿才十来岁，小女儿不过三四岁，见了那母老虎张牙舞爪的样子，直吓得不敢向前半步，只好哭流洒涕又倒转回来。此情此景，令我不由得火冒三丈，真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的冲动，端起剩下的半碗酒，一咕噜倒进肚里，对着女儿们大喝一声：走，跟老子找她去！尽管母亲和妻子一再阻拦，我还是拉着女儿冲出了门。
　　我跌跌撞撞径直走到麻二嫂屋前，正巧她一家人也在吃团年饭。我不顾一切，冲着屋里一声断喝：麻二嫂，麻婆娘，有种的跟老子出来，老子今天要跟你过一个闹热年！不见反应，我便先把女儿支到保管室去，兀自爬上麻二嫂门前水池边的那株李子树，坐在树叉上，斜靠着树干，朝着她的屋门口，不紧不慢地谩骂开来。这一顿骂，有如决堤的洪水，把我胸中憋闷了许久的怨气通通倾泄了出来。说来也怪，任我如何骂，骂得再恶毒，那个平日里谁也不敢惹的麻二嫂，竟然不声不响，始终不敢露面。骂到最后，我更加放大了嗓门，有意给她一个警告：母老虎，老子告诉你，不要狗仗人势！别以为大家都怕你，老子就不怕你！你不要门缝里看人把老子看扁了，茅坑里的石头都有翻身之日，老子不信你就雄得起一辈子！
　　我就这样骂一阵，歇一阵，酒兴越浓，骂声越高。只图一吐为快，根本不考虑将会产生什么后果。麻二嫂这个人，也和许多恶人一样，在邻里关系方面，失道寡助，孤立无援。左邻右舍听见我在她门前大闹，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劝阻。我靠在树上，从正午一直闹到暮霭将临，直到妻子把我强拉回去。
　　没有想到，就从那次以后，我居然成了生产队里公认的既不惹事，也不怕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