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医院,13楼手术室外。 门头那个高悬的、一个有书桌那么大的静字,果然颇具威慑力,室外虽然拥了很多人一一有的在贴墙边长椅上坐着,有的在墙地脚蹲着,有的焦急地踱来踱去,但没有一个人高声喧哗,穿高跟鞋的女郎也自觉地放轻了脚步,人和人见面多用眼神打招呼,纵然有话要说也多是耳语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维护那个静字的尊严和权威。 据说,13楼手术室内设有八张手术台,为廖陆渊实施肺肿瘤切除手术就在第八张手术台上进行。 做过几次核磁共振之后,专家会诊确认廖陆渊肺部后叶上有个瘤子,大约有鹅蛋那么大,确定为恶性肿瘤,如果不做手术,病床上的这位杰出作家只有等死,而且最多只能残喘几个月;如果做了手术,那就还有起死回生的希望。医院专家组向省上汇报情况后,省委宣传部及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提出: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要全力抢救,决不能轻言放弃! 手术就这样定下来了。但由于廖陆渊的体质太差,还不时发着低烧,加上从美国进口的激光手术刀迟迟不能到货,因此,手术时间一推再推。 手术时间终于定在今天上午。昨天,主治医生通知省作协让廖陆渊的亲属来医院在手术通知单上签字,廖陆渊的独生子廖星儿匆匆赶到医院。但当医生了解到星儿还未成年,不具法定行为能力后,便拒绝了他的签字。但除星儿外,廖陆渊已没有直系亲属,不得已,医生只好同意省作协党组书记王赫男在手术单上签了字。 签字的本该是另一个女人一一慕茜。但这个曾把廖陆渊爱得五体投地、死去活来的大美人,几十天前来到病房送到陆渊面前的却是让他签字的离婚协议书。慕茜没有任何非分想法,不要一分钱的财产,只要求即将成为前夫的廖陆渊签上同意两个字。 廖陆渊斜靠在病床头上,扫了一眼即将成为前妻的慕茜在纸上写下的那两三百个字,然后果断拔出钢笔写下了同意二字。慕茜接过这张纸时手在发抖,而她惊奇地发现廖陆渊签字时手却没有发抖。 祝你早日康复!慕茜说,没敢正面看陆渊。 祝你找到真爱!廖陆渊说罢,艰难地溜进被窝。 让我最后亲你一下行不?慕茜在乞求。 大可不必了!廖陆渊淡淡地说。把你那甜蜜的吻留给你爱的男人吧! 慕茜似乎是怏怏地走了。目睹这一切的美少年廖星儿冲出房门,在走廊对着后娘的背影呸了一口。 手术前的头天晚上,廖星儿就没有离开医院,经医生特许,他在病房里陪着父亲度过这生死难料的特大手术前的一个夜晚。父子俩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提到那个已远走高飞却曾经是他们亲人的女人,却饶有兴致地在电视上观看了一场当今篮球顶尖水平的美国NBA比赛,还为黑人运动员乔丹那举世无双的球技而鼓掌喝彩。NBA赛事之后,央视体育频道又重播中国足球队同韩国队的比赛,国足队员个个只顾盘带而不肯给队友送球、时不时傻站在那里似乎在观看对手表演、射门时似乎不知道球门有多大,因而不是射高就是射偏,甚至连裁判出于怜悯和偏心送来的点球都罚不进时,廖星儿怒不可遏,啪地一声就关掉了电视机,转而坐下来在笔记本电脑上打游戏。 半夜过后,星儿扒在病床边睡着了,廖陆渊却因肺部的疼痛而无法入睡。他用拳头顶着胸部,微闭着双眼,头部无奈地在空中画着无形的圈圈。疼痛稍稍缓解之后,他伸出右手抚摸着儿子的头部,很想把他揽在怀里,却已无能为力。他突然悲观地暗自思忖,如果自己明天不能从手术台上下来,儿子就将变成举目无亲的孤儿一一他将怎样生活?他能挺得住吗?他会不会变成作茧自缚的网虫,最后毁在网里? 儿子星儿醒来之后,廖陆渊以朋友的口气同儿子交谈:星儿,你说地球人为什么把迷恋网吧整天上网的人叫‘网虫’? 儿子摇摇头说:不知道。 ‘网虫’这个名字起得特别好!只是亿万青少年眼下还未深解它的另一层警示意义。廖陆渊缓慢地说。你看那蚕农养的蚕,吐丝作茧,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在里面,也许最初还觉得自己在茧里很安全,很舒坦,很惬意,可它们怎么也没想到,最终能从‘网’里冲出来的只有极少数‘有种的种蚕’,而绝大多数都在缫丝工人抽丝前蒸煮时在‘茧屋’中死去!当今的‘网虫’,如果沉迷其中而不能自拔,也会成为蚕茧中的‘网虫’,以不同的形式毁掉自己! 陆渊讲完后,儿子星儿睁大惊愕的眼睛,没有半句争辩。陆渊估计星儿已经把这话听进去了,可能会警示着自己不走网虫那条路。 清晨7点钟,穿白大褂的女护士赵男走进病房,为陆渊量了量血压,又把着他的手腕测了一下他的心律,然后告知他7点半进手术室。 病人专用的两米长的手推车推进了病房,但廖陆渊坚持要自己走进手术室,护士只好依了他。就在这时,儿子廖星儿从口袋里掏出一瓶半斤装的西凤酒,迅速拧开瓶盖,递到父亲面前让喝上几口。护士立即挡住。少年不解:为什么挡住?酒是壮胆的,让我爸爸喝两口嘛!女护士笑了,说:你爸爸很坚强,不用酒来壮胆,喝酒对他的病不利。廖星儿没再坚持,自己竟一仰脖子,一口气就把这一小瓶白酒喝干了,然后站在父亲面前,双手撑着父亲瘦削的肩膀,三分稚气、七分豪气地说:老爸,坚强点儿,儿子在手术室门外给你壮胆!廖陆渊十分感动,笑着回答:好!有儿子给我壮胆,老爸一定能挺住! 廖星儿陪着父亲向手术室走去。当几位女护士把陆渊扶进手术室,关上那个硕大静字下面的两肩门之后,留在手术室外面的廖星儿,忍不住,站在墙角里哭了起来。已经赶到手术室门前的省作协党组书记王赫男,像慈母一般,将少年搂进怀里安慰着。 省作协的高铭、刁小婵等领导和作家铁新、阚珂、高大泉、乜也、田梦、梁君等人相继赶来了。名誉主席赵金山老人也来了,他是在通讯员李二卯的陪同下赶来的。王赫男、高铭等人对金山老人劝了又劝,好不容易才把他劝动,半个小时后又由李二卯把他送了回去。 作家任仁、评论家苟安星也来了。这两位今天已没心情再斗嘴,相互只象征性地拉了拉手,各自在手术室外边的一个患者亲友休息室的连腿椅子上坐了下来,焦急地等着手术室里的动静。 铁新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老同学杜静,但没有见到她的身影。他本来估计她会来的 大概是8时半,省作协副主席孔繁仁匆匆赶到了。他大声同大家打着招呼,声音的高度同这里的氛围很不和谐,不认识他的人向他白了几眼。也许他没注意到,仍在高声地介绍着头天的鞍马劳顿:我昨晚10点半才下飞机。首都大雾,飞机晚了好几个小时。哎,咱们中国的飞机呀,没有几班是正点的。我从机场赶到家里后,听说廖主席今天上午手术,嘿,再累也得来呀!早上作协的车去接我,到得晚了,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这还是来晚了。 孔副主席自拉自唱,和者甚寡。高铭紧锁双眉,一声不吭。王赫男书记只小声和廖星儿拉着话。苟安星看了孔繁仁几眼,脸上浮现出评论家惯有的遇事就想点评的样子,不过最终他还是没开口。铁新尽管给孔副主席让了个中间座位,但也无心搭话。他前几天听说,孔副主席这次去北京,还是为他的长篇小说《红色纪事》争评茅盾文学奖。大概准评委们多有承诺,因为孔副主席今天的兴致很好嘛。这让铁新多少领略了一点参评的艰辛和争评者的用心。 快到9点钟了,廖陆渊主席家乡的村支书苏嘉厚也赶来了。这位年过半百的的老支部书记,剃着光头,却留着胡子,咂着旱烟锅,大概是吸得特别有味,嘴角里还流着涎水。唉!好人没得个好病。老支书落座后,情不自禁地对身边那些他并不熟悉的人诉说着。老廖可真是世上的大好人呀!不知他肺上的瘤子是公的还是母的,若是公的,好办,割掉就好了;若是母的,麻烦,母的会‘抱娃’,割了又长,能长遍全身!他说到这里,这位可能在家是妻管严的基层书记,竟发出了颇为幽默的感叹:唉!如今这世上,连瘤子都是母的厉害呀!众人听后,谁也不敢笑出声来。 廖陆渊同志的亲属到窗口来一下!扩音器里传来喊话声。话音刚落,手术室大门侧面的一个小窗子被推开了,一位护士戴白帽子的头从窗口探了出来,目光在一群人中搜寻着。大家心里一阵紧缩,以为陆渊的手术遇到了麻烦。王赫男、高铭、刁小婵和廖星儿都走到了窗口。还好手术医生只是让亲属或组织上在备用血的通知上签个字。省作协党组书记王赫男就拔出水笔履行了签字手续。 时针指向了9时,这是陆渊手术正式开始的预定时刻。 手术室大门正对面的电梯口一阵骚动,电梯里推出四轮手推车,车上躺着一个人,胸部以下盖着白色床单。一群推车和举吊瓶的人心急火燎地哀求着:快!请让让!快病人很快被推进了手术室,把车的一群人都留在手术室外。众人打听着。刚才把车者介绍说,推进手术室的是出版社社长的妻子,她丈夫利用管基建从中大肆受贿,又拿赃款在外面包二奶、养小三。在市电视台当编辑的妻子,忍无可忍,就采用暴力手段割掉了那二奶的两个大奶,然后割腕自杀未遂,被邻居发现后送来医院,只是失血过多,还不知能否抢救得过来。 接近中午12点,有多名患者包括狠心给丈夫的二奶动了大手术的电视台编辑在内,相继完成手术后被推了出来,这些人的亲友已陆续散去,等候在患者亲友休息室和手术室门外过道上的人少了许多。 时间已过了12点,王赫男、高铭、孔繁仁、刁小婵、苟安星、任仁、铁新、梁君、阚珂、乜也、田梦、高大泉、廖星儿,都在难耐的焦躁中无言等待。这时,手术室的大门又一次被推开了,但没有推出病人,而走出来一位男医生,他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两手还套着米黄色乳胶手套,提得老高,一副随时还要抓起手术钳的样子。 廖星儿认出这是负责他父亲手术的医生之一,便追了上去,急切地问: 医生叔叔,我爸爸廖陆渊的手术怎么样了? 现在还没有能向你报告的情况。高个男医生说罢,急匆匆地走了,但两三分钟后他又回到了手术室。 12点半,手术室里又推出了一位患者一一准确地说,是一具遗体。这是省妇联一位患胰腺癌的女干部,很不幸,这位坚强的三八红旗手,早上笑着上了手术台,谁知却未能笑着出来。手推车上的她,全部被白单子覆盖着。儿孙们把着手推车,哭得天愁地惨,日月无光。 王赫男、高铭、苟安星、铁新等人心头由不得一阵紧缩。星儿已经蹲在墙角里轻声哭了起来。李二卯拎来了十几份盒饭,强行塞到大家手里,但多数人都没动筷子。 中午过后,孔繁仁走了,据他说是省委副书记刘达打来电话要约见。他很亢奋,下楼的步子很急。 已是下午2时左右,手术室外只留下了王赫男、高铭、苟安星、铁新、廖星儿、梁君等人以及几位叫不上名字的文学青年。 时间一秒一秒地移向下午3时,突然,一位穿白大褂的女护士推开手术室的大门,喊了声:廖陆渊同志的亲属到门前来,准备接病人!听到喊声,王赫男、高铭、铁新、廖星儿等一齐拥了上来。只一分钟左右,四轮车将廖陆渊推了出来,后面还跟着几个医生。王赫男感到庆幸,四轮车能把廖陆渊推出来,头部露在外面,说明病人已活着下了手术台,至少一息尚存。 爸爸!爸爸!廖星儿手把着推车,俯下身子,在轻声呼喊。 别喊了,你爸爸接受的是全麻,可能要到傍晚才能醒过来。手举吊瓶的女护士赵男对廖星儿说。 铁新、阚珂、李二卯等人帮着护士将陆渊推送向观察室,王赫男、高铭两人留住了后面的医生。 王赫男问道:医生,我和高铭同志都是省作协的负责人,请你对我们说实话,廖陆渊同志的手术是否成功? 那位身材高大的男医生停下脚步,说:手术应当说是成功的,病人肺部上的肿瘤已经切掉,但癌细胞转移到其他部位的可能性比较大,现在还不能说手术的成功就断定已取得了最终的成功。不能说,现在确实还不能说! 医生的话,好像给王赫男、高铭的心中放进了十五个吊桶,搞得七上八下。 作者简介: 沈庆云,男,笔名为沈恨舟、江父。陕西省商南县青山镇龙门村人。中央党校领导干部函授本科学历。高级记者、作家。曾任陕西日报社政治理论部、政治法律部主任,陕西省新闻专业高级职称评委会委员。西安市商南商会名誉会长。1995年,荣获中国法制新闻宣传百佳记者称号。正式出版有长篇小说《莫拉尔小姐》,散文集《大地萍踪》,理论专著《共产党人的人生观》(与陈四长等合作),新闻专著《新闻编采自我谈》及《墨迹与足迹》,法律专著《新生答问录》(与妻子吴瑞云合作)等书。在全国报刊上发表短篇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报告文学数百篇(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