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古传奇小说 姚广孝出世传奇(10) 毛颖 下卷道与悟 第十三章绝尘 他,道衍和尚,昔日的姚天禧,完全能肯定,眼前正让他大礼伏拜着的贵气逼人的蒙装女子,就是好像已记不起模样的若霞姐。 对面相视的一刹那,他清清楚楚记起了若霞姐的样子。 那个刹那,他确信,自己在梦里,或者,轮转到了什么他从未得知过的另界。 女子走到近前,含泪发问时,他稍稍醒转,知道若霞姐也认出了他。 若霞姐搀起伏拜落泪的他,他感觉她的手在颤抖,好像听见了她的心同样的颤抖。 他当时特别想知道,是否,他们走入了同一个梦。 或者,不约而同到达了同样的另界。 他特别想问若霞姐,她知不知道,这个另界的名字、由来;还有,为什么,会这样来到 当着沉浸在胜利狂喜中的徐达及其部下,当着惶惶然前程未卜的落败的蒙兵,他什么都没说,她也什么都没说。 徐达问他们是否认识,他还没答,若霞姐就从容地返回了车辇,缓缓落下厢帘。 他清楚看见,厢帘落下前一瞬,她的泪滑下脸颊。 厢帘落下后,他冲徐达轻轻摇了摇头。 徐达认定捕获了元室贵妇,恭敬押着车辇远去。 他正犹豫是否跟着,徐达的士兵就蜂拥跑回一批,突兀、决绝地杀死了所有战败蒙兵。 他在血光和惨叫声中,潜入了密林。 他在密林中飞奔,泪珠一路飞溅。 他感到胸间气血剧烈冲撞,震得喉头发出受伤的洪荒猛兽般的嘶吼。 他的脚步,撩起枯枝败叶,在他身后,狂沙般飞舞。 他奔跑得太快,竟迎头冲向歪斜的树。 嘭的一声,那歪树被撞断,断口处涂染凄然的血花。 倾倒的树干,砸到别的树,震得秋叶雨般落下。 紧接着,他身后的林子,似深秋骤临,哗啦啦成片落叶。 他冲出林子,跑向山坡时,身后树林已被落叶弥漫。 他跑上山坡顶,望见徐达带队押着那车辇,轻快远去。 霎时间,到处都在落叶,落得天昏地暗。 等到他从那山坡顶移开的时候,阔叶几乎已落尽。 返回来时的树林时,他辨认了好一阵,怎么看,怎么认不出。 他试图寻回来路,最终回到曾经是家的土堆状废墟的地方。 他期待那宛若另一个自己的姚虎还在。 他想跟姚虎好好聊聊。认真看看姚虎那张面孔透射出的自己未来的,或者是,过去的,自己。 可他并没能找到。 不知是他迷了路,还是与他有关的世界,故意躲开了他。 他甚至没能找到多少还有些印象的家所在的小镇。 他怀着一丝祈望,着魔般转来转去,期待寻到哪怕一点点踪迹。 他不再奢望看见家,更不再想回家看看,只盼着瞥见一条破落的石板巷,静静聆听荒寂中隐约回荡的人声,幻像出曾经的模样和浮动的童年光影 可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找到。 最后,他气馁地认定都没了。 连幻化的记忆,都再找不见。 说不得,所有一切,都让若霞姐带走了。 带去了他不知道的地方。 他再也找不回过去的一丝一毫! 他的脚步变得沉重、迟滞、恍恍惚惚、跌跌撞撞。 没有目的地的旅途,还是旅途么? 没有约定的脚步,该去向何方? 他漫无目标地缓行在秋的肃杀中。不知不觉竟到了孝觉寺门前。 他仔细看了好一阵,哑然失笑,冲好奇看他的值门僧行佛礼,唱佛号。 佛号唱出的时候,心里响起个陌生的声音:你只能找到这里。还不明白么? 佛号唱罢,他眼里倏然又有了光。 有了光的眼睛,看到的不再是落叶的衰败和渺渺大荒般的尘世。 仿佛一下子,旅途的目标,就跳到了眼前! 他生怕又是幻象,稍一迟疑就又不见,疾追过去,不理会孝觉寺僧人的注视,把孝觉寺远远甩在身后,甩给找不回的过去。 很多年后,徐达的女儿成了皇后,称他为师,曾多次与他倾谈,恭谨如晚辈,全无君的架子。 徐后说,她父亲徐达,虽跟他只那一面之缘,却一直记得他。她儿时就经常听见道衍这个名字。 他不卑不亢地应对说,徐将军英雄盖世,能记得他这么个不入流的和尚,更显英明细致。 徐后婉转地又很表示了敬意,之后就提起一宗疑案,说纵观朝野,就此疑案,既有能又可信的,只他一人。 道衍不禁惊惧皇后亲口提起,多半为帝王家事。但凡涉及帝王家事,沾上了,便是套上了夺命索。 可皇后已提出,直接婉拒,万万不妥,只好聆听,随机应变。 徐后所说的疑案,不是他预想的后宫子嗣是非,却更重大是关于皇帝的生母的疑惑。 他听了心里咯噔一下。 倒不全是因为事涉及秘密,极重大;还因为,就这个疑案,他早有关注主动的、悄然的;并已展开秘密调查擅自的、诡秘的。 他不知道,皇后是否已知,是否是在试探他。 徐后解释说,皇帝要为太后建塔铭德,不忍因而怠慢生母;而多年以来,皇帝只知太后不是他生母,却并不确知生母为谁,下落、境遇如何。建塔在即,若还弄不清,恐生母之灵降责,有损天子圣誉,故而催她觅能贤保险之人速查 听着合情合理,让人无法推却;又有点儿画蛇添足,让人放不下心。 他忐忑地应承下来。不过不是答应查清皇帝生母究竟,而是力保为太后建塔不触动皇帝生母之灵,避责难,全圣誉。 徐后恭谨周详,贤德广布,美誉隆隆;可到底是徐达的女儿,骨子里多少带了些父辈的粗莽豪气,似乎并没听出其中曲折。 过不多久,他禀报皇后说,查皇帝生母,时下并不便利。但他已汇通各宗高僧,广布佛泽,安抚魂灵,适时为太后建塔,当无虞。 这时候,徐后才明白,他之前的承诺,早已铺垫好今天;不知心里怎么想,面上还是恭谨微笑着致谢,如实禀报了皇帝。 皇帝并没找他追问什么。 在生母的问题上,皇帝没跟他直接讲过一个字。 徐后传了皇帝话给他,说请再做一轮精致深邃法事,要他亲自主持。时间跟太后塔奠基重合,地点要在佛源之地,具体由他依教义酌定。 这里所谓的佛源之地,指的不是佛教源头地方,而是中土佛教圣地,主要指菩萨道场(例如普陀山,是观音菩萨道场)或大宗祖庭(例如嵩山少林寺,是禅宗的开创地和该宗祖师主要弘传本宗佛法的地方,称祖庭)。其中跟太后塔处同一地域的,只有三论宗的祖庭。可三论宗,早已衰落,绝算不上大宗。即便勉强,其地也与太后塔选址相去甚远。其他佛源之地,更是隔开百里千里。 这等于是让他在太后塔奠基的时候,不在奠基现场。 对照原已定下的奠基之时由他亲自现场主持法事的安排,等于把他拿下了! 他选定了教义相比更贴,且开宗祖师俗姓朱(与明皇室同姓)的净土宗位于今山西交城的祖庭作为佛源之地,细致安排。 临行,在他担任住持的崇国寺(今北京护国寺)的密室里,他展开所有关于帝之生母的调查,心情复杂地审视那些照他思路苦寻密查得来,看似支离破碎,却隐含错综连带的条目 故元至正二十年(公元1360年)夏初,帝诞于应天(今南京),母即亡,不知所向(这里亡字未必代表死亡,更可能指逃亡。作为皇帝的生母,其死亡可用殁、薨、崩之类的词汇。逃亡,也似乎跟后面的不知所向更对应) 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帝受藩燕王,邑北平。太祖册燕王太妃(太祖即为朱元璋,燕王太妃即是燕王法律意义上的母亲,是册的,并非生母) 故元至正十九年(公元1359年),元帝侧妃麓穆儿奉元帝旨,归长洲察药,以为镇乱战需 故元至正十九年秋,徐将军奉旨擒杀柳逆云生,遇于长洲,击之,逆得异助,率众亡(亡字意指同前) 故元至正十九年,俘元帝妃,以为质 故元至正二十年,上置所质元帝妃于应天,疏禁而亡(疏禁意为看管疏忽、不严密;亡字意指同前) 故元顺帝侧妃麓穆儿,本系汉女,出于长洲,为徐将军俘,献于上,置应天,知其有身(有身意为怀孕) 直到看得眼发花,他才沉吟着蘸墨执笔,在麓穆儿、元帝妃、母即亡的母字上,小心翼翼写下霞字,遮盖住原本的字。 又呆呆看了好久,他把一切,连同新添上去的霞字,都投进炭火盆。 翌日出发前,他悄悄吩咐跟在身边靠得住的锦衣卫千户:一切彻查,即刻停止,永不复启。 其实,在他当初失却的方向、目标,恍惚转到孝觉寺门前,又顿觉发现了目标,疾步追去的时候,就大致猜想出:若霞姐已成蒙元贵人;应该就是从多年前,他最后拜别家的那时起的;当时远远看见的家的辉煌,应该与之相关;若霞姐作为蒙元贵妇,冒险回到乱军纵横的长洲地界,或许跟在战争中很起作用的还命丹有关;徐达俘获了若霞姐,一定会作为人质,献给朱元璋;若霞姐后面命运如何,全看朱元璋的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她再也做不成蒙元贵妇,再也回不去所来的地方了 不过,当时,他确实没去想,若霞姐到底富贵到什么程度,更想不到有身不有身的问题。 作为和尚,他不懂那些。 作为当时的道衍和尚,他没工夫,也没心思多想什么,只顾去追那莫须有的目标,好让自己有理由继续走下去。 对于从来就没有目标的人来讲,走下去很简单、很浅层,苍白得透明,不需要理由。 这样的旅途,势必平淡而疲惫。 越来越平淡,越来越疲惫。 途中不顿悟,一直走到死,倒是仁慈和幸运。 万一顿悟,就惨得没法说了。 好在,顿悟的几率几乎为零。 可对于曾经有目标并坚持循着走去的人来讲,失去目标,就是灭顶之灾。 哪怕只是短瞬的看不到,都令人毛骨悚然。 垂死般的茫然中,抓到新目标的一缕端倪,自然是兴奋的、急切的,甚至是忘我的。 他的目标是什么? 他看到了什么? 不得而知。 很可能连他自己,当时乃至后来,都并说不清楚。 或许,从他后来多年的行踪,可以找出些许线索。 那一年,是元至正十九年(公元1359年)。 他开始追新的目标的时节,正是深秋。 初雪飘下的时候,他进了终南山,拜谒已很衰微的南山宗(又称律宗)祖庭。 之后多年,他一直在故都长安一带,精研当时还存活着的南山宗和华严宗,追根寻源地考察发祥地相近、早已衰亡的汉地密宗和法相宗(又称慈恩宗、唯实宗)。 作为有学高僧,他还遍访关中鸿儒,切磋经史,辩佛评儒。 数年下来,学问大精进,俨然换了个人。 再次踏入山东之地(陕西关中地区,为周秦汉唐中心地带,其人从古至今,都自负于本源、正统地位,儒者喜承古风,将陕西以东称山东,指今河南省境内的崤山以东地界,跟今天山东省的概念不同)时,他觉得自己是全新的,是经历了大觉的。 满眼兵戈铁血,似乎都在世外。 他徜徉在佛的境界中,满怀慈悲,窥望着世外的苦。 他告诉自己,要在一个必将来临的时机,微笑着进入那个血泪斑斑的尘世。 那个时机何时来临,不由他决定,而应随缘。 那时的他,将是绝尘而复返的拯救者、引导者、摆渡者。 此时,更该做的,是静静地、绝尘在外的观察、审度、思忖,任何急切、冒然,都将适得其反。 他遍寻故友,把心得想法分享出去。 可故友并非都买入。 高启驳他负能潜遁,独善自适,实在比真的不见得有什么济世之能的佛祖还要消极懒惰。他平静以对。 徐贲说人各有志,要跟他绝交时,朱元璋杀了韩林儿,发大兵北伐。 得知高启追随而去,他撇下横眉立目的徐贲,疾去追高启,中途却想通了徐贲那人各有志的话,反笑自己执着。 正转向要回,想跟牛脾气的徐贲重归于好,被三个自称来自嵩山少林寺的僧人拦在半途,殷勤相情,就想也好,索性让那长胡子老徐自己静下想想,随去了嵩山。 到了才知,请他去,论佛在次,而更是为着讨教武学,不禁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