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聪语文

　　我在学校里教了几十年语文，读得最多的一本书就是语文，用功最深的一本书就是就语文，在我的精神底色上最亮丽的一本书就是语文。由于职业的缘故，一提起语文来，我就像和老友相见，有说不完的话，叙不尽的旧。语文爱我不爱我我不知道，我对语文却是情深深，雨蒙蒙。我和她牵手走过漫长的岁月，结下深深的情谊。
　　小时候，我见过我父亲民国年间上小学读过的国文课本，有一篇课文是这样：小猫叫，小狗跳，小朋友，哈哈笑。这首儿歌，全是白描，朗朗上口，读一遍就记住了，一辈子忘不了。还有一篇，课文记不得了，插图却还留在心中。一片大森林，一株大树，上面住着原始人。意思好像是要告诉小朋友，我们的祖先是从哪里来？我们的祖先原来住在树上，是从树上来的。小学语文课本也好，中学语文课本也好，她们都是摆在餐桌上的精神食粮。语文课上老师进行二次加工，烹调，请学生就餐，带着学生品尝。我们为什么说语文关乎着学生的人生幸福，关乎着每个人的人生幸福？原因就在于你这个人只有学习了语文，在精神意义上才会是一个真正的中国人。
　　有一年，在建水师范学校培训，和我住在一个宿舍里的是位老教师，文化大革命前的高中毕业生，姓张。那个时候没有电视可看，也没有手机可玩，夜晚我们就坐在宿舍里聊天。张老师聊到语文，他说高中语文课本上的许多课文他还能背，接着就开始背诵《木兰诗》：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越背诵，兴趣越高涨，一篇课文背完了，接着背另一篇：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孔雀东南飞》）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晓可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白居易《长恨歌》），张老师继续背诵《儒林外史》描写严监生那一篇，还有高尔基的《海燕》
　　这件事情一直留在我心中，让我思考语文。我也是上过高中的人，只是比张老师晚了十几年。十几年前的语文，十几年后的语文，今天的语文，差别是很大的。以前的语文教育，能培养出张老师那样的人，如今是很难培养了。语文的功底其实是读书的功底，背诵的功底。据说小时候的巴金，能背诵《古文观止》，日后成为了大作家。《古文观止》选入了两百多篇古典名篇，能有这样丰厚底蕴的人，其语文功底的深厚，我等难望其项背。茅盾先生据说能背诵《红楼梦》，他的长篇小说《子夜》情节安排就是模仿了《红楼梦》。
　　每年寒暑假，我会做一件事情。要教五年级了，从学校那里，或是上一届学生那里，找来五年级的语文教材，利用假期时间，通读全书。研究它有几个单元，入选哪些文章，内容怎样。先建立一个大概的印象，逐渐确定怎样来教学生。语文教材读多了，慢慢就有了自己的发现。语文课本是一部小型百科全书，天文、历史、道德、法制、社会、地理、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小说、散文、诗歌、戏剧、神话、科普、科幻、环保、互联网、前沿科技都涉及到。进而对如何教语文，也就有了自己的认识。语文教师要成为半个文学家、半个历史学家，半个诗人、半个物理学家、半个电子计算机专家一言以蔽之，语文教师要成为一个杂家，什么都懂得一点，什么都具备常识，但不一定精。
　　说来容易，做起来是非常艰难的。要成为就是要学习，广泛地学习，广泛地读书。百科全书要一卷一卷地找来读，即便是那些生僻如命相、宗教、堪舆、预言类书籍也要浏览浏览，然后不断地观察研究。这样进到教室里去，和学生讨论问题，你就有了引领的本事，真正的老师了。别人说你这个人很会说，因为你是语文老师；比人说你很会分析问题，条分缕析，因为你是语文老师；别人说你很会写，因为你是语文老师。最后达到，我往学生面前一站，绣口一开，我就是语文，我已经变成了语文的一部分。
　　听一位作家讲课，他说语文课本上选入的文章太传统了。讥讽老师写出来的稿子是课文体，中课文的毒太深了，很不屑，不可救药，认为教师写不出好文章来。建议大家去读《收获》上的小说，特别要去读先锋派的东西。读不懂不是作家的问题，而是读者的问题。举例说，有位诗人的好诗就两行，上一行写着一个？，小一行写着一个！写美丽，通篇不能出现美丽两个字，写伟大通篇不能出现伟大两个字
　　这样的观点我实在不敢苟同，这倒不是因为我教语文，我喜欢语文。如果文学作品写到让人读不懂要猜测的时候，写和不写究竟差别在哪里？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之涣的这首诗，无论它选入语文课本还是不选入，都是名诗。全诗不存在什么朦胧不朦胧，明白如话，一读就知道作者表达的是什么，引起我们的共鸣在哪里。是不是人类进化到了公元两千年，都玩起高深来了，全需要乔伊斯《追忆似水年华》那样的东西。我和学生讲课文，经常是讲得越简单，越明白，越有趣，学生越爱听，越能感染他们。我想每一位作家都读过小学语文课本，中学语文课本，都在继承传统，是传统培养出来的。
　　一个写文章的人，如果你憎恶传统，就意味着你的心已不是中国心了。《论语》是读书人的圣经，语文同样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