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水千山（四）

　　张笑留了下来，她不肯一个人走。她走进病房，走上前去，看着躺在床上的那个人，那个曾经和她谈笑风生的男人，现在脸骨憔悴的闭着眼睛，一脸的倦容，轻皱着眉，似在梦里也有着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旺财卷缩着身子躺在他肩旁，也闭着眼睛，美美地睡着了。
　　张笑曾想过轰轰烈烈的爱情，如果可以，最好经历生离死别似的惊涛骇浪，经历波澜壮丽的海阔天空，然后千挫万折般的一路披荆斩棘，终得皆大欢喜，开始美满幸福的生活。现在她忽然觉得，那真是好假，假的就如生活在云端，不够踏实。
　　什么是爱情？
　　原来平淡的真实才是爱情，健康地生活在一起就是爱情。爱情什么都是，也什么都不是，感觉得到，也触摸得到，只是自己一直没有发觉而已。自己的心里已经埋了一粒种子，开始发芽时才发现，这粒种子长不成大树，甚至连灌木也不是，而且刚开始发芽就要凋谢，现在就已经开始泛黄。
　　我怎么甘心？你叫我怎么甘心？他会好的，会有奇迹的，是不是，难道从这个病发现开始，就一直没治好一个人么？我不相信，我对杨帆是真心的。她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泪眼婆娑地看着杨妈，压低声音说。杨妈平静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杨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她的儿子，满目慈祥。张笑躺在临近的空床上，也看着他。迷迷糊糊的，也许是因为刚哭过，情绪激动让她头晕沉沉的，半睡半醒间，眼前倏忽闪过杨帆一副狰狞的面孔，张笑心脏猛地一跳，完全清醒了。
　　天还没有亮，日光灯冷冷地照着病房。杨妈低着头，似是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曾经的十年里，她是不是很多晚都这么睡的？张笑一想到这里就不寒而栗。杨帆躺在床上未曾起来。原来只是个恶梦。
　　张笑忽然间退缩了，她轻轻下了床，背对着门，慢慢向门口退去。转过门，张笑开始小跑起来，她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人发疯的地方，张笑后悔起来，如果这一切自己都不知道，那该多好。他走了就走了，就如自己生命里的一个过客，自己很快将他忘了，而不是追随到这个医院里来，自己的明天依然是美好的。
　　在她身影消失后，杨妈慢慢抬起头，看着睡着的杨帆，轻轻说：帆儿，不要怕，不管怎样，娘亲总是在你身边的，娘会好好照顾你的，她走了，就让她走吧，你也不愿她跟着我们受苦，对吧。娘亲没用呀，娘真不想这姑娘受那份罪呀。说完，眼眶又湿了。她原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流泪了，所有的眼泪都在十几年前流完了，没想到十几年后，又开始流了，不同的是，以前流是为了自己丈夫，现在却是为了儿子。一个人，却要经历两次相同的痛，不对，帆儿是她的未来和希望，而现在未来和希望在慢慢枯萎，自己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这种痛要比前次更为剧烈与难熬。
　　张笑一路奔到楼下，冲出医院，站在大街上，昏暗的街灯拉得影子很长，她不知道去哪里，只知道要行走，不断的行走，向南，向北。她象个没头苍蝇一样，向前走着，又猛地掉头接着走。她也不知道要走向哪里，能走到哪里，只是知道，不能停下，不敢停下。
　　等她完全清醒过来时，她发现她又回到了医院的门口。她慢慢走上楼，走进病房，杨妈抬起头，以为是护士查房，看清是她时，脸上一丝讶然。
　　我留下来，我和你，一起，照顾他。张笑一字一顿地说，这句话象是抽完了她身上所有的力气，让她全身发软，站在那里摇摇欲倒。
　　杨妈不再说什么，张笑坐在床沿上，两人静静地坐着。
　　杨帆醒来，看见张笑坐在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笑笑，是你吗？
　　这一句话，抵得上所有的千辛万苦，抵得上所有的玫瑰相思。张笑一句话说不出来，抓着他的手，低下头，用额头抵着杨帆的额头，眼泪哗哗地向下掉。
　　怎么哭了，谁敢欺负你呀，那还不泼他一身澄计才怪，而且是要冰冻的。杨帆轻松地说。
　　张笑将唇贴上去，亲吻着杨帆的脸，亲吻着他的唇，这个他曾自夸是身上漂亮的零件。咸咸的，甜甜的，酸酸的，苦苦的。
　　杨妈抹过脸去，走出房门，顺手将门给带上了。
　　那个上午，杨帆再也没有象以前一样若即若离，张笑倚在床头，杨帆将头枕在她腿上，两人说着话，说着以往种种，时而相视微笑，时而朗声大笑。张笑用手梳理着杨帆的头发，一次又一次，怎么梳都觉得不够，手指在他额头上点来点去，轻轻抚过他的唇，然后冷不丁地亲上一口。一夜间，张笑好象完全褪去了少女的羞涩，就象一个热恋中的女人，痴迷于那些亘古不变的情话。而杨帆就如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开始变得离不开她了，过去太多的压抑，此时好象没有了顾忌。
　　笑笑，你知不知道，我们家族有一种怪病，得了就难以善终，折磨自已，也折磨别人，当然了，不是全都会得，过了二十五岁后，如果没发病，基本上就不会有事了，我现在二十八了，前两年，我真怕我也会发病，每天都很害怕，但现在应该是不会了，我这次只是身体不太舒服，我妈硬是要我住院观察两天，她惊吓过度了，我现在可以交女朋友了，可以谈恋爱了，我想娶你。杨帆说。
　　那一刻，张笑真希望他说的都是真的。她心里抽痛了一下，微笑着说：我要问一下我妈，看她同意不？
　　你妈肯定喜欢我，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杨帆笑着说。
　　没脸皮。
　　对了，我今次回来是要给你买个戒指的，放在哪了呢？杨帆开始翻找自己的口袋，口中还说：不会是丢了吧，会不会丢在家里了？
　　张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感觉好象一抹白光从眼前划过，但不知那阳光是从哪透出来的，也不知道消逝在了哪里，抬头去看杨妈，杨妈正收整理着衣服，听了这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杨帆，一眨都不眨，再转头看着张笑。
　　她们都没想到，无意间杨帆把那天他想做的事情说了出来。原来那天杨帆上街是想给张笑买戒指的。
　　那个主治医生与杨妈是老相识，头发花白，原本杨帆他父亲也是在他医的。医生看了张笑，揣测着她的身份，杨妈淡笑了下，说：有什么尽管说，不碍事的。
　　那医生原来是叫他们出院的。他说杨帆的病住院也没有用，反而费钱，倒是在家里静养的好。
　　当天，他们回了家，一个倚河而建的江南小镇上。杨帆的家是老房子，一字排开的四居室，最左边一间厨房，挨着是侧卧，右间是正堂，最右边是主卧，每间都布置得清静雅致，正堂挂着一幅大的青山溪谷图，笔道苍遒有力，浓淡有致，墨浓处青黛深深，墨淡处灵动飘逸。张笑第一次走进门，那幅画带着一股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张笑盯着那画看着，杨帆笑了，说：你要是喜欢，我再给你画两张。张笑第一次知道，杨帆的水墨山水画得这么好，心里倒更添一份酸楚。
　　进门后，他们先在一个男子画像前烧上一柱香，插在盛着米的小碗里，合掌拜了拜，张笑看那画像，眉宇间杨帆与他倒有七分相似，淡然的神情。
　　张笑就在这里住下了。每天清晨起床，和杨妈一起上街买菜，杨妈会把她介绍给街坊，街坊们都是笑嘻嘻的，祥和友善。一回生，两回熟，再遇见时，张笑已经很自然地和她们打招呼了。她开始不在乎别人以什么样的身份来看待她，放在以前，她是很在意的，而现在，她倒觉得那些都无所谓了。
　　回到家，开始做早饭，张笑原是会做些菜的，只是与杨帆所处的江南小镇的清淡口味相差太大，所以基本上杨妈来做，张笑在旁边看着学。张笑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地方的饭菜口味。两人还是有些孩子性情，有时吃菜时还争抢起来，当然每次都是张笑赢了。杨妈在边上看了，眼里尽是笑意，只是在无人时，抹一抹眼角。
　　吃完饭后，张笑拉着杨帆去逛小镇，看他以前上学的地方，看他夏天洗澡的河塘。小镇似乎还带着股古旧的墨香，青石街旁是两排旧的老房子，街面石头如镜面般透着青黑，两边老房子的墙上斑驳地印着青绿与黑色的苔藓痕迹。张笑觉得以前浪费了太多的时光，那些你进我退的游戏原来是只装模作样的假惺惺，真实地面对，手拉手的四目相对，然后一句话都不用说，才是真的，才是自己想要的。那几天张笑过得很踏实，晚上睡得也很踏实。每晚与杨妈抵足而眠，睡前总是要聊很多杨帆以前的事情，杨妈变得滔滔不绝，一说起她儿子，就开始变得容光焕发，就象是换了一个人，一点困意都没有，一直说到张笑睡着了。
　　旺财好象也融入了新的环境，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在隔壁邻居家也找到了它的玩伴，一只小富贵犬，每天都往外跑，杨帆笑它是男大不中留。
　　时间过得很快。一个星期一晃而过。这几天时，张笑发现，杨帆偶尔会有发痴的现象，叫他也不应，叫得急了，转过头来看她的眼神就象从不认得她般，过了老半天，好象才回过神来，然后就有些疲惫，当晚就会早早地睡了。第二天他醒来后，就象没事人般，依然谈笑风生，丝毫不知道自己昨天已然有一段记忆的空白。张笑就会握着他的手，亲着他的手，默默地念着：你要好起来，你一定要好起来。张笑这个亲密的举动，开始会让杨帆不好意思，次数多了，杨帆也很感动。
　　张笑请的是事假。她决定回公司把一些事情处理了再回来。要把两人工作给辞了，把两人各自租的房子给退了，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过来。当然，还要和自己父母好好谈一次。
　　张笑骗他说回一次老家，问问家人是否同意两人继续交往，最多也就两三天时间就回来了，以后哪也不去了。杨帆已经忘了远在几百公里外的一个城市里，原有属于他的一张办公桌，一台电脑，一份工作。
　　说来也奇怪，杨帆忘了这些早先的事情，但却没有忘记张笑，但张笑不知道，这样的情况能持续多久，会不会自己再回来时，他已经把自己给忘了。
　　临走前，张笑拥着杨帆，在他耳边低语：你个小没良心的，等我回来，你可不能忘了我，永远也不能。
　　杨帆耳朵被她口中吹出来的气喷得直痒，心中全是甜意，笑着说：我忘了我妈是谁也不会忘记我的小媳妇的。
　　这句话让张笑脸红，幸福得真如一个新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