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小雪在保育院度过了那年的秋天和冬天。她在那里有吃有喝,有同龄小朋友一起玩,日子过得挺好的。 早春的一天,小雪正在同一帮小朋友们在屋外玩耍,秀珍老师叫她回屋里去,进去后她看到了她的妈妈。 半年多不见,妈妈对她来说有些生疏了。 小雪,妈妈今天来,是要接你回家,可能是久没听妈妈说话了,她觉得她的声音也陌生。 你高兴吧?妈妈问道。 我不要回家!小雪不高兴,她甚至有些悲伤,她现在不愿意离开保育院回家了。她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这里有饭吃,有同龄的孩子们一起玩。重要的是这里没有大人们吵架,小人们之间打架有老师评理。 那天,尽管不愿意,小雪还是被领回家了。 现在家里只有她和她的父母三人了,家里的其他人已经都跑到东北去了。 过去的一年里,小雪村里有好多人跑东北了,他们中有的是全家,有的是一家中的几人。她的爷爷听人说,当时我国的东北三省(辽宁省、吉林省和黑龙江省)没有大饥荒。1961年的农历年刚过,他就带着奶奶,和她的姑姑、叔叔们去了东北。 自古以来,人类逃避饥荒或战乱最常用的方法就是迁徒,迁移或移居。如18456年至1852年的爱尔兰大饥荒,据记载,在六年的时间里,有超过100万人死于饥饿或疾病,有超过100万人移居国外,有的整个村庄,都集体逃离了。 小雪的爷爷、奶奶,和她的姑姑、叔叔们最后在长白山地区落户扎根,这是后话。 她和父母留在老家看守房子,主要也是防备将来爷爷他们万一需要回来,还会有个窝。 家里人口一下子少三分之二,没有三天两头的吵架声,她们的家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三年困难时期的大饥荒,使中国人民遭受了无法估量的苦难,国家经受了巨大考验。那时全中国,上到国家和党的主席,下到像小雪一家这样的普通百姓,都在勒紧腰带咬着牙渡难关。 那时刚成立十年的新中国,基础差,国力实在是单薄,抵御灾难的能力有限。但各级政府,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领导下,使出了洪荒之力带领人民走出了困境。这与1942年发生在河南的大饥荒(请参看电影【1942】),蒋政府的不作为,各级官员听任难民们的生命像草芥一样消失,形成了天壤之别。 1962年春,大地回暖苏醒,万物复苏萌发,地里的冬小麦返青,地埂沟边长出了野菜,野草,树木抽出了嫩芽新枝。中央及时制定了灾后建设的方针政策,各级政府按上级指示,充分发挥人民公社人多力量大人多好办事的优势,各行各业以极快地步伐步入了正常的生活轨道。到秋天,因自然灾害引发的三年大饥荒结束了。 小雪也到了入学读书的年龄。 (六) 小雪生得聪明伶俐,她头发天生有些卷曲,颜色不是乌黑而是有点棕色。那时候,乡下人没见过外国人,有人去城里走亲戚,看过苏联电影,见过电影里有卷发女人,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小苏联儿。 那个年代,基本上每村都设有一所小学。太小的自然村,会就近由两个或三个村合办一个。小雪村的小学是与邻村合办的,教一到四年级的课程。学校设在原来村里一家地主的四合院里,大门口朝西,进门是个大阁楼,东西向的那排正房用来做教室。上级为学校配备了一位正式老师,另在村里找了一位民办教师,教四个年级的全部课程。教室是复合式的,一、三年级居东室,二、四年级在西边,中间曾经的走廊用做老师的办公室,东厢房给那位正式老师做宿舍。 小苏联儿记得,去学校报名那天,老师按常规要考一下孩子们的知识程度。考的科目是让孩子数数。她一口气数到第十七,换口气时停顿了一下,由于紧张,接下来竟忘了自己数到几了,她想要从一再数起,老师说不用了。 小雪学习成绩很好。在保育院的那段经历使她学会了与同龄人相处好的习惯,同学们都很喜欢和她一起玩儿。三年级和四年级时,她是那个上课喊起立坐下的班长,兼着打拍子领唱歌的文娱委员(因为是复合班,一年级和二年级时,这班长之类的位置是没有她小孩儿什么事儿的。),每年学校里排演庆六一的节目,总是少不了她。 小雪还很有运动细胞。四年级时,在全公社举行的体育运动会上,她被老师选去参加少年组一百米、跳高和跳远比赛,结果她夺得了百米和跳远冠军,跳高第二名,那时没有奖品,她得了三个奖状作为精神鼓励。 那个时期,小学教育分两个阶段,五到六年级为高级小学。五年级,她上的是设在公社驻地的第一中心小学,学校离她家三华里。 入校后,她被安排在一班,她的班主任是周老师。 小雪,你能跑,对吧?这是周老师对她说的第一句话,问的第一个问题。 在那次的公社全运会上,周老师是少年组百米赛总裁判。可能一个是因为她表现得出色,加上她长得俊,给未来的班主任留下了印象。 在五年级一班,小雪被任命为文娱委员,班级集体唱歌时,由她打排子,领唱。 (七) 1966春末夏初,是小雪上高小的第二个学期,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风暴,刮遍了全国。 小雪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据周老师说,是国家出了修正主义,走资派要让人民吃二茬苦,遭二茬罪,人民要造反,要起来打倒他们。 那是一场全国工农商学兵都投入的大革命,教育战线的大中小学要停课闹革命。 小雪和她的同学们都不用上学了。那时他们乡巴佬的家长们,不懂得书里自有黄金在的大道理,对他们来说,孩子们不用上学了,正好多个打猪草,干零活的帮手,他们没人知道要督促一下孩子看书学习。 羡慕吧?现在的学子们!?尤其是那些被家长疯逼着学习的孩子们,那时的小雪们是何等的潇洒,悠闲,对吧! 这种潇洒的日子没过多久,第二年,也就是1967年的冬季,学校接到上级的通知,要求学生返校复课,边上课边闹革命。学生和家长们都得到了要回学校的消息,可此时,有的孩子悠闲惯了,竟不愿回学校了。他们的家长也不逼他们,反正那时盛行读书无用,不去上学了就在家拾草,挖菜,干家务,稍大点儿的可以到生产队里干活儿,为家里挣工分。小雪就是那群没有回学校继续上学的孩子之一,她的学历是小学四年半。 (八) 那是一场从上到下革走资派的命的大革命,小雪所在村的生产小队长也被打成了走资派,被夺权了。可革命归革命,人是要吃粮食的,粮食是需要人种的。这种地是农民的事儿。 那时农村是集体社队两级,生产小队是执行两级任务的单位,小队长是个最基层的管出力的小官。他们的职责,远的是,打算当年队里的若干块地里,春,下,秋各要种什么庄稼,近的是,每天安排一众劳动力干若干个农活儿。 现在原有的小队长被作为走资派打倒,农活没有人按排了,每天早上大家站在街头,不知要出工去干什么,情况有点儿混乱。此时,小雪的爹出于良心,会出头来安排一下那群杂乱无章的劳动力,天长日久他们竟就把他当做新的生产小队长了,而他也顺理成章地进入了角色。 其实小雪的爹当过村官,1947年前他曾是村的农救会会长。1947年七月还乡团反攻胶东解放区,由于事态发生的太突然,许多在被还乡团列入要回来复仇名单里的人,没来得及撤退,没跑出去,一批共产党员和我军的家属被抓了。还乡团很卑鄙,他们威逼着当时其他村干部和积极分子参与他们杀害行径。 据说小学的爹曾是个被迫参加过残害人的村官,解放后,他曾被专政机关调查约谈过,不过只是到此而已。 那年初春,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已经进入了后期,她爹的这段历史又被翻了出来。那时,他白天给小队的劳动力们分配活儿,晚上到全村大会上挨批斗。批斗会是文攻武威,会上常会有按捺不住的愤怒之人,上台对他劈头盖脸揍一顿,更有甚者会拿棍棒伺候。 每天晚上的批斗会,都是以群情激昂的口号中夹带着皮肉之苦开始,接下来是他做检讨认罪。其实每次他也就是重复交代那件事情。叙述完后,会加一句,说自己罪该万死。最后,他定会把这几句话重复一遍:当年上级专案组找他谈过话,并对他说过:他所有的历史问题,都像抖包袱一样,边边角角已经一点儿不留得全抖出来了。专案组对他此事的结论是:在还乡团杀人时,他跟着去拉铁锨,是被逼的,他有错但无罪。 他希望自己好好认罪,躲过一劫!可批判会是要把他批倒批臭,永世不得翻身!到头来,这个历史问题还是要了他的命,在被批斗了月余后的一天晚上,他绝望地跳井自杀了。 那天深夜,小雪被妈妈睡梦中喊醒。 她说:你爹这麽晚了还没回来,你和我作伴一起去大队部找找他吧。 她们到批斗会场,看到门是锁着的,就只好去敲开负责批斗人家的门。她们被告知批斗会完了后,她爹已回家了。 小雪和她妈开始惊慌了,她们漫无目标地寻找他。她们围着村子,一棵树一棵树地察看是否有人在某块树枝上吊着,没有,又去查看村前村后的几口水井。天傍亮时分,她们在离村不远的一口农用灌溉机井边上,看到了他父亲那拴着荷包的旱烟袋,和旁边一堆磕落下的烟灰,她的父亲跳井了。当她跑回村找人把他打捞上来时,只能听到他喉咙里发出的咕咕声。早春的天,还很冷,他被弄回家放在暖炕上。 小雪记得那天上午,她摸着她爹的心窝处,一直感觉还温乎。她不断地用双手紧握着她爹的手,希望能用自己的体温暖回他的生命,可是他爹身子到中午时分就僵硬了。他死了,他跳井自杀了,村里的街上贴出XXX畏罪自杀,死有余辜!的大标语。 小雪的天塌了! 未完待续 故事属虚构,如有雷同的人或事,纯属偶然。 写于10月18日2021年 作者简介:丁丽萍,女,笔名萍水相逢;美籍华人,现住纽约上州;文学爱好者,作品见于人民日报(海外版),文学杂志及多家公号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