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旧梦

　　不过是设了一个局。
　　不过是入了一个局。
　　（壹）乱花引
　　京都的春天，永远是看不尽的似锦繁花。
　　无论是御马少年肩上的素白杏花，还是高门朱阁掩映的灼灼桃花；无论是青衫才子衣襟的苏绣兰花，还是雍容贵妇眉心的五瓣樱花；无论是皇宫后园群妃媚宠的华贵牡丹，还是秦楼楚馆倚栏而妖的淫艳芍药，都透露出一股子奢靡的气息。欲望、贪念、嗔痴、蔓延，丑恶在此滋生蔓延，无人知晓，繁华之下是多少森森白骨。
　　我一向厌恶这般景色，却无奈早已为它的附属品。心生烦闷，便屏退了旁人，只留下那临窗的女子。
　　舞一曲吧。
　　拂花之人袅娜而起，足腕上的银铃清脆地响着。我落座檀木琴，琴声泠泠奏起，正是三年前母后的绝音《无衣》。
　　青莞拈花带笑，粉面含春，双眸沉然如水，红唇衔歌，藕臂外露，兰花纤指开尽了半世荼蘼。我的眼中只有那身仅为我而衣的烟波蓝，丝绸的轻盈质地，竟像是苍穹墨色倾倒三千丈，直染得她双眸幽深似海。
　　磳
　　琴断了。
　　莞姊，停吧。
　　认妓作姊，这是多么大逆不道的事，但世人皆知，太子李衡形同虚设，沉迷酒色，荒淫无道。圣上淫乱，婉才人专宠；权臣作乱，朝廷动荡，李氏江山岌岌可危。
　　而那所谓的权臣，名唤苏桓，两年前官拜臣相。十年前苍天为证，日月可鉴，我与他苏子安结为兄弟，共许这江山永固、清辉永济。
　　而如今，却已是满目疮痍。
　　（贰）往昔忆
　　春日杏花吹满头，谁家少年足风流。
　　十年前的春天，也是这般莺红柳绿。
　　青衫少年的春天拍马而过，素白如雪的杏花簌簌而落，织作他肩上的绸缎。
　　子安！我勒马而立，咧出一口白牙，笑吟吟地看着他。
　　青衫少年引疆转身，轻抚胯下的白马，抬眸看我。英眉微敛，眸如含桃，当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子安，我以后想成为一个号君主，不学父皇妻妾成群，耽于玩乐；不学父皇铺张浪搜刮民脂；更不学父皇佞臣当道，残害忠良！我要还这朝政清明，织一段江山锦绣。
　　子安记着了。阿衡将来定会是一位好君主。
　　子安何处？
　　君之所在，吾之所在。
　　愿天地浩荡，江山永固。
　　愿君初心无改，日月同辉。
　　愿子安与阿衡岁岁长相见。
　　愿阿衡与子安，岁岁长相见。
　　只叹岁月无情，笑看那，痴人说梦，到头来，余镜花水月一场空。
　　（叁）白玉诀
　　殿下，左大人殁了。
　　白玉杯忽地被捏碎。
　　两年前，右相献一胡姬，竟引剑刺上，上震怒，斩右相。苏桓救驾有功，晋封左相。
　　一年前，平中侯殁于关中，身首异处。
　　而今日，左将军殁于天牢，其半月前独赴苏桓所设鸿门宴，以非礼宫妃之名押入天牢。
　　三年来，苏桓频频设局，一步一步将我的亲信除去，右相、平中侯、左将军等人与我结盟，皆为他所害。我早已记不清从何时起，我开始设局与他对峙，却时常棋差一着。那个曾说过君之所在，吾之所往的少年现如今已变成了与我争权的丞相。为了巩固权力，我进献各路美人，大肆掏空国库，以成千上万的平民百姓为代价，设下一个又一个局。
　　一切，早已面目全非。
　　他苏桓真当我是个废人！我狠狠拂落桌上的器物，玉石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
　　一双温柔的手轻轻覆上了我的双眼。
　　殿下，莫再动怒了，奴请献舞一曲。室内燃起无名的熏香，恍恍惚惚中，莞姊投下温柔的一瞥，那幽深似海的双眸交织着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悲伤，有不舍。更多的是一种决绝。
　　终是要动手了吗？
　　我掩唇一笑。
　　青莞是苏桓的死士，我早就知道。我等待她的刺杀已久，只差一个诱她上钩的机会。
　　莞姊着一身烟波蓝，苍穹墨色晕染了三千丈，她足腕上的银铃响如葬音。她的动作忽然变得急促，一双玉手朝我袭来。
　　却只是取了一壶酒。
　　风拂落半数杏花，琼浆自描花青纹壶口涓然而出。莞姊一饮而尽，朱唇轻启，眸中隐约有泪意。漫天飞雪中，且听她吟唱如绸，悲泣声声：一敬天地浩荡，山河永蔚。二进高堂永济，日月同辉她纤指轻挑，满脸泪痕。白玉杯被掷出，玉碎的声音格外清晰。
　　她跪在碎片前深深一拜。
　　三拜千秋万代，吾皇万万岁。
　　我将双眸一阖。
　　山雨欲来风满楼。
　　苏桓，我早已为你设下一局。
　　（肆）阴阳错
　　我再也没有见过莞姊。
　　于心不忍，便是自取灭亡。
　　三年来，我佯作荒淫无道，夜夜笙歌，终于将这局布得圆满。我的眼线早已遍布全国，四处刺探消息，终是有所成获。右相、平中侯、左将军，他们的死早在我意料之中，只为诱苏桓上钩，如今是收网之时。
　　罪状已呈，苏桓必死。密旨已到，我心上了然。沐浴，着衣，素冠，便随父皇的内侍入了官。
　　几转幽径，暗香沉沉，忽回首，花丛之中只余我孤身一人，惊觉一阵脂粉香。
　　我的心骤然一紧。
　　是莞姊。
　　她着一袭陌生的杏黄双蝶戏花牡丹裙，一双鸳鸯交颈绣花鞋，簪金佩玉，钿花珠髻，一派宫妃之相。
　　原是婉才人。
　　她噙着笑，眼中分明有泪意，那平素温柔安抚我的柔夷，此刻正握着一枚薄如蝉翼的匕首，正是我随身携带之物。她一步一步迫近，我早已被震惊粉碎了意识，眼睁睁看着她那身杏黄在逐渐放大。
　　她竟将那枚匕首缓缓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鲜血汩汩，触目惊心，而那善舞的女子，早已倒在血泊中，没了生息。
　　竟是入了苏桓的局。
　　太子李衡，荒淫无道，沉迷酒色，是为罪一；勾结右相、平中侯，欲以下犯上，作乱朝廷，是为罪二；妄顾天良，大逆不道，加害宫妃，是为罪三。上念其昔日之情，故赦免其死罪，贬为庶人，打入天牢，听候发落。钦此。
　　（伍）落花殇
　　京都的暮春，永远是看不尽的残花落红。
　　牢中暗无天日，潮湿隐晦，终日混沌。岁月如丝帛织锦，被一日日截断，裂帛之声异常清晰。
　　我想起很多年前的春天，杏花如雪，濡湿了青衫少年温润如玉的双眸。我恍惚记起那个被我忘却的誓言。
　　而如今，我丢失了初心，丢失了子安，丢失了莞姊，更丢失了这万千黎民。
　　次年春天，京都五门问斩了一位权势滔天的人。
　　他不叫李衡，叫苏桓。
　　我至死也无法忘怀那一日。
　　那一日，我从牢中释放；那一日，苏桓被套上枷锁；那一日，父皇暴薨宫中；那一日，我接下那道圣旨，成为这个国家的新王。
　　那一日，京都最后的一株花凋零。
　　而苏桓，他戴着沉重的枷锁，从容地赴往刑场。他一袭青衣绣花，墨发如瀑，眸如点漆笑如抿玉，一如昔日的御马少年。
　　阿衡，这是我为你所设的最后一局。
　　这是苏桓最后的话。
　　登上皇位的那一日，我知道了一切。
　　我只是一介平民之子，从宫外移花接木至此，是妃后争宠的牺牲品，而青莞是我的亲姐姐。昔妃后争宠，淑妃之子苏桓流落宫外，右相、平中侯知悉此事，此等谋反已久，欲借我之力除去苏桓以此夺得帝位，皆为苏桓所除去。
　　我最终还是登上这冰冷刺骨的王座。
　　拖曳着沉重的明黄色长袍，一步一步踏过这汉白玉堆砌的森森白骨，睥睨天下，却看不到我自己。
　　我是这天下的王，普济万民，功德圆满。史官会使我留名青史，百姓黎民将我王业歌颂千秋。
　　这是我无悔的初心。
　　苏桓所设的最后一局，我或已明了，或仍未明。我只知道，我是俯视苍生之人，却终是成了他的不二之臣。
　　他们都知晓这一切。
　　一敬天地浩荡，山河永蔚。二敬高堂永济，日月同辉。三拜千秋万代，吾皇万万岁。
　　这将是我的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