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正经过黄河 我正在厕所小便 我深知这不该 我应该坐在窗前 或站在车门旁边 左手叉腰 右手做眉檐 眺望像个伟人 至少像个诗人 想点河上的事情 或历史的陈帐 那时人们都在眺望 我在厕所里 时间很长 现在这时间属于我 我等了一天一夜 只一泡尿功夫 黄河已经流远 《车过黄河》一问世,便遭到不少质疑。因为其时(80年代末90年代初),现代主义文学一路看好,文学现代性的正面效果受到拥泵,多数人对后现代十分陌生。笔者当时对这样的非诗是给予肯定的,是把它当作大陆后现代诗一个重要风信球。后现代诗普遍带着去中心、平面化、反权威、反崇高等特点,在这首诗里表现得十分明显,它对中国传统文化固有的价值体系发出叛逆之声,破天荒采用了一个十分轻佻、下贱的手段一次正常而又蓄谋已久的撒尿动作,从而将国人心目中的历史文化朝拜仪式,端了个底朝天。轻快、率性、反讽,不经意间轻轻一抖,便产生了四两拨千斤的颠覆效果,瓦解了多年来天经地义的本质主义思维惯性,亵渎了长期来对庞然大物的神话。伊沙将诗歌的文化想像拉回到庸常的俗物俗事上来,恢复了身体的日常性,打开了另类的文化想象路径。 在国人知识谱系和思维运转中,黄河满载着非凡的历史文化重量。作为发祥地,它是中国的母亲河,五千年文明的源头;作为原型意象,它深深楔入集体无意识,成为民族的象征,中国人安身立命的寄托。从幼儿到暮年,我们一直被历史文献、教科书、舆论、文化传播牵引着、规定着。 同时黄河不断被意识形态化的巨大意义填充着、膨胀着、增殖着,继续成为现代不可更变的威权与图腾,人们从不敢有丝毫的怀疑或不敬。 在此之前,人们对黄河的歌咏,都带有鲜明的国家形象和强烈自信,如太阳的光辉交映着我的骄傲的黄河、我胸中汹涌而来的绿草和黄金我炎帝的龙袍黄帝的内经。对黄河敬仰崇拜,早已牢固在我们的潜意识里。所以每经黄河,人们泰半要怀着感恩之情,重温民族文明史,追忆丰功伟绩,虽然比不上麦加朝圣的隆重,心理上却是一致的。 然而,本诗作者狗胆包天,在这样一个神圣仪式来临面前,竟敢与众人决裂选择如厕:列车正经过黄河我正在厕所小便。解手就解手呗,却佯作自我忏悔:我深知这不该。好像颇多内疚,其实表面是检讨(且十分虔诚),用意是虚晃一枪,用自搧自己耳光作为幌子,进行该的抵赖,骨子里一开始就流露出对五千年的轻慢与不屑。 本来嘛,理应顺从集体无意识,坐在窗前,与众人一起做眺望状。眺望,隐含着文化的朝拜,当然包括一系列相关动作,比如拍照留念、比如沉思畅想、乃至引吭放歌什么的。至少也要像个诗人样,左手叉腰,右手做眉檐作者用明显的反讽笔触,嘲讽了与黄河构成对应的诗人伟人形象,原来都处于同构性的模子里啊。 在类似同构性的社会文化结构中,人们的确无法摆脱同一性思维和同一性话语,必然地,要想点河上的事情或历史的陈帐,问题倒不在于想想,问题的严重性在于,长期来在威权主义笼罩下的同质性思维,已经和继续制造了多少愚昧、麻木和僵化! 好了,作者要开始反击了。我在厕所里时间很长现在这时间属于我我等了一天一夜。这几句,着实暴露伊杀手天机,原来,此举已蓄谋良久等了一天一夜。为何24小时中,早不早晚不晚,偏偏选择这一特定时段?偶然、凑巧?恰恰证明作者,是有意将小便这一生理排泄,与黄河这条伟大河流联系在一起的,并且进行戏谑的较量:五千年历史与一分钟时间,百公里长度与几十厘米距离。较量结果,是一个令人惊讶的结论:只一泡尿功夫黄河已经流远。短短的一瞬间,那些人为的、强加给黄河的规定、内涵、意义,那些无限扩张的黄河的光环,那些添充的形形色色的伟大本质,那些辉煌的神话,在作者心里,不过如眼前这一小段细细的抛物线,轻而短,虚而飘,迅速地消逝了。 设若退后几步说,这不是一次蓄意的思想出击,而真的是一次凑巧的自然排放,也有其不可小觑的意义。因为黄河再怎么神圣,也不能压制眼下最紧迫的现实问题。还有什么比解套来得更急切重要的呢?别小看只是一次憋不住的解放,那可是属于吃喝拉撒伟大生命不容忽视的一部分。从尊重身体、尊重生命这一角度上,我们看到该诗的努力:恢复了渺小个人与伟大河流的普通且重要的身体关系,那是对等的、平行的、日常性的关系。黄河奔流与小便流淌并没有什么两样。被意识形态化了的等级关系,在此遭遇了一次伏击。 诗人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还原了一个庞然大物的自然属性:黄河,不过是一条黄色的混有大量泥沙的河;黄河,不过是一泡尿的扩大化。从而消解了深深覆盖在人们心头上的历史与文化共谋的话语包袱。当颠覆走向极端时,是残酷、阴毒的,但由于用得自然机巧,带有一种不动声色、发泄后的微妙快感;也由于避开金刚怒目式的呐喊,以属性上相似的流泻动作,和颜悦色地撬翻了原来威严崇高的对象。一眨眼功夫,教古老的黄河瞬间改道,可谓四两拨千斤,是也。 解构主义大师、号称思想流浪汉的德里达,曾多次站在《立场》上说:解构最要做的是,在特定的时机中颠覆等级系列。解构是彻底的怀疑主义,它要摧毁本质、否定终极、瓦解历史、削平价值,推翻永恒的东西,在语言的嬉戏中还原事物的本样。 伊沙把小便、厕所这些非诗的东西戏谑性地带入诗的殿堂,如果处理不当,势必要吞下恶俗恶搞的苦果。该诗与所谓的恶俗恶搞是有质的区别的。其成功,在于利用美丑落差极大的两种事物尿与河流在长度、形态的相似性,进行机智叠合、换喻,轻巧地收割了颠覆之果。 最后,还说一说被众人忽略、值得讨论的一个问题。这首诗,似乎还蕴涵着一种无痕迹的现代视觉体验。现代性视点不知不觉就潜藏在该诗结构中,协助我们重构主体与客体的关系,甚至刷新我们对世界的认知。现代性视点提供时空关系的改变,改变我的主体性和黄河的客体性。正因有这样独特的看,才有可能出现被改写的黄河。 在空间上,火车上的众人都陷入静态和主动仰望的视点,从而陷入黄河成为神圣象征之物的思维轨道。一直以来,民族文化心理结构就暗藏了一个自下向上仰望上游的视角(如黄河之水天上来),赞叹、崇拜之情溢于言表。如今我过黄河,是自上而下的扫视,完全摆脱从属、屈服、主动追随的位置。这种空间位置和视点的改变,造成文化心理体验上的主从易位。 而火车中的高速运动视点,也同时改变了我与黄河的时间关系。高速中,黄河仅呈现为窗玻璃外光影的交织。故它作为一种影象,只存在于我的意识时间中,不过是一闪而过罢了。在相对运动原理作用下,黄河和周边固定的树木、堤岸、电线杆一起后退,迅速成为消逝物。那些附带在整体黄河之上的文化承载,也一并在后退的瞬间一一消匿了。只有在飞驰的交通工具上,才可能产生这样贴身的相对运动错觉。在此,有限性与永恒性的时间对立关系,发生了巨大改写:黄河因急速消退失去永恒而显得飘渺,我的尿因持久前进而跨越有限,赢得了庄严。 设若换个场景,比如作者是静止的坐在黄河边,由于时空视角过于固定,是断断产生不了那样离奇而自然的错误联想的(如果有也会有造作生硬之嫌)。火车上的运动视角一旦变成河边上凝固的视角,就势必堵死了那条通向结局的奇妙通道。从发生学的角度讲,这一隐含的、内化了的运动视角所带来的特殊体验,和体验中极为自然且合情合理的误判,保证该了诗结尾令人惊悚的结论。 伊沙出道几年,便以决绝的方式完成了大陆解构诗学上一个重要标本。比起1982年发难期韩东的《大雁塔》,走得更远了。现在,诗歌界到处有人拿着同样小巧的勃朗宁手枪,连续点射,利用相似的生理现象和生理器官,发动微型政变,始作俑者,该算在《车过黄河》头上。 联想最近汶川地震,山东作协常务副主席王某作《江城子》,叩谢主恩:十三亿人共一哭,纵做鬼,也幸福。只盼坟前有屏幕,看奥运,同欢呼,顿遭千指戳顶,一片哗然。 其实这不只是他个人的问题,实质上,是长期来体制思维的必然暴露,是一统文化的结果。《车过黄河》,对这种貌似正确,其实流布甚广的残渣思维,所起的冲击作用,应给予充分肯定。后现代诗的深度模式,在诗歌史上,应占一席之地。 有意思的是,当我在课堂上讲解这首诗的时候,约有三分之二的同学持否定态度,当我讲完后,再次举手表决时,发现有三分之一同学倒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