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韩愈 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举进士,连不得志于有司,怀抱利器,郁郁适兹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时,苟慕义强仁者皆爱惜焉;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吾因子有所感矣。为我吊望诸君之墓,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为我谢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昌黎先生集》 〔注释〕董邵南:寿州安丰(今安徽寿县)人,韩愈的友人。举进士不第,将游河北,韩愈作此序送行。燕、赵:战国时两个诸侯国。燕国在今河北、辽宁一带,赵国在今河北、山西一带。这里借指当时河北一带。利器:比喻杰出的才能。合:遇合。强仁:勉力行仁。屠狗者:以屠狗为业者,旧时喻从事卑贱职业者。《史记刺客列传》: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 〔赏析〕这篇文章寥寥一百五十字,层层转折,意在言外,是历来公认的名作。然而如何疏通句篇,揭示那言外之意,却殊为不易。 题为《送董邵南游河北序》,因而要理解这篇短文,必须弄清董邵南游河北是怎么回事以及韩愈对之是否赞成。 当时的河北是藩镇割据的地方。《新唐书藩镇传》中说:安史乱天下,至肃宗,大难略平,君臣皆幸安,故瓜分河北地付授叛将,护养萌,以成祸根。一寇死,一贼生,讫唐亡百余年,卒不为王土。韩愈是坚决主张削平藩镇、实现统一的。在他看来,如果有人跑到河北去投靠藩镇,那就是从贼,应该鸣鼓而攻之。此其一。 韩愈为了实现唐王朝的统一,很希望统治者延揽人才;但在这一点上,统治者常常使他失望。所以在不少诗文里,替自己、替别人抒发过沉沦不偶的感情。他有一篇《嗟哉董生行》,也是为董邵南写的。其中说:寿州属县有安丰,唐贞元时,县人董生邵南隐居行义于其中。刺史不能荐,天子不闻名声,爵禄不及门。他在赞扬董生隐居行义的同时,对刺史不能荐表示遗憾。这位董生隐居了一阵子,大约不安于天子不闻名声的现状,终于主动出山。但是举进士,又连不得志于有司。对于他的郁郁不得志,韩愈自然是同情的。此其二。 然而这位因隐居行义而受到韩愈赞扬的董生,却由于在唐王朝不得志,竟然要游河北投奔藩镇去了。当他临行之时,韩愈要写一篇序送他,看来很难措词。赞成他去吧,那就违背了自己一贯的主张;责以大义,阻止他去吧,那就变成了留行,不合赠序的体裁;何况对于怀抱利器而无处施展的董生毕竟是同情的,不忍太严厉。 惟陈言之务去的韩愈写文章常常因难见巧。这篇短序的构思、造语、布局,就相当巧。 一上来先赞美河北(燕赵)多感慨悲歌之士;接着即叙述董生怀抱利器而不得志于有司,因而要到河北去;然后两相绾合,作一判断:吾知其必有合也。这很有点为董生预贺的味道。再加上董生勉乎哉!仿佛是说:你就要找到出路了,努力争取吧! 作者还嫌不够,又深入一层说:像你这么个怀才不遇的人,只要是慕义强仁的人都会爱惜的,何况那些仁义出乎其性的燕赵之士呢?又将河北赞美一通,为董生贺。意思仿佛是:你的出路的确瞅对了,好好去干吧! 这其实是些反话,所谓心否而词唯。 作者在称赞河北时,有意识地埋伏了一个古字。为什么说是埋伏呢?因为特意在古字下用了个称字,放了些烟幕,使古字隐藏其中,不很显眼。如果不用称字,写成燕赵古多感慨悲歌之士,那古字就十分突出,等于说燕赵今无感慨悲歌之士。这样,下面的文章就不好作。而用一称字,就是另一种情况。古称云云,即历史上说如何如何。历史上说燕赵多感慨悲歌之士,则现在可能还是那样,所以先就古称落墨,送董生游河北,断言必有合。然而古称毕竟不同于今称。古称河北多感慨悲歌之士,则现在可能还是那样,也可能不是;因而到底是与不是的问题,终归要提出来。于是用然字扳转,将笔锋从古称移向现实。不难看出,写古正是为了借宾定主,为下文蓄势。 今之河北是不是仍多感慨悲歌之士呢?在作者心目中,其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但他并不立刻否定,却提出一个原则:风俗与化移易(风俗人情,随着教化的改变而改变)。既然如此,则河北已被反叛朝廷的藩镇化了好些年,其风俗怎能不变?风俗既然变了,变得再没有感慨悲歌之士,那么董生到那里去,就未必有合。风俗与化移易的原则一经提出,分明造成了箭在弦上的形势,眼看要作如上的推论。但作者真像在他的《雉带箭》诗里所说的那样:将军欲以巧伏人,盘马弯弓惜不发。只提出吾恶知(我怎么知道)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的疑问而不作判断。今是不是异于古,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姑且拿你的此行所遇试试看。 当时的藩镇为了壮大自己的声势,竭力罗致人才。董生到河北去,合的可能性很大。如果合了,岂不是就证明了今之燕赵不异于古所云吗?但作者是早有埋伏的。他说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又说感慨悲歌的燕赵之士都仁义出乎其性。预言董生与仁义出乎其性的人必有合,这是褒扬董生。而先扬正是为了后抑。风俗与化移易一句既然点出了当时掌握河北政教的藩镇,而当时的藩镇呢,恐怕连董生(他不能没有忠君观念)也不好说他们仁义出乎其性吧!既然如此,那么董生与藩镇合,就只能说明他丧失仁义罢了。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的卜,与其说是卜燕赵,毋宁说是卜董生。勉乎哉云者,勉其不可从贱也。 作者怕董生不懂,又照应前面的古字,提出原为燕国大将,被迫逃到赵国,被封为望诸君,却仍然念念不忘燕国的乐毅来。为我吊望诸君之墓,是提醒董生应当妥善处理他和唐王朝的关系。还怕他不懂,进一步照应前面的古字,委托他到燕市上去看看还有没有屠狗者;如果有,就劝其入朝效忠。连河北的屠狗者都劝其入朝,则对董生的投奔河北藩镇抱什么态度,也就不言自明了。 全文表面上一直是送董生游河北。第一段就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立论,预言董生必有合,是送他去;第二段怀疑燕赵的风俗可能变了,但要以吾子之行卜之,还是送他去。结尾委托董生吊望诸君之墓、劝谕燕赵之士出仕朝廷,仍然是送他去。总之,的确是一篇送行文字。但送之正所以留之,微情妙旨,全寄于笔墨之外。有些评论者,或说此文是作者希望董生以仁义化河北,使之归顺朝廷;或说董邵南的前途交织着希望和失望,此文正表现了封建时代的正直知识分子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显然都没有搔到痒处。 这篇文章的主旨是劝阻董邵南游河北,但措辞婉妙,转折不测,内涵十分深广。第一,向往古燕赵的感慨悲歌之士,赞扬他们仁义出乎其性;其反面,自然讥刺了当时割据河北的藩镇。第二,劝阻董生游河北,但肯定他是怀抱利器的。怀抱利器,却连不得志于有司,因而到河北去谋出路;这又流露了对有司的不满,似乎在指责他们为渊驱鱼。第三,董生明明是不得志于有司才投奔藩镇的,却委托他劝谕河北的屠狗者入朝作官;屠狗者如果真的跑到朝廷来,有司会让他得志吗?在这些地方,作者不仅暗暗责怪有司,而且隐隐然向最高统治者敲警钟。从董生的遭遇看,所谓明天子其实不很明,但作者却希望他明。根据历史记载,当时的唐王朝仕路壅滞,失意之士纷纷投奔藩镇;而藩镇又竞引豪杰为谋主,因而藩镇益强而朝廷益弱。韩愈企图恢复唐王朝大一统局面,因而在给他曾经赞美过的董邵南送行的时候,真是感慨万千!惟其感慨万千,才能写出这样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妙文。 这篇序以古、今分层次,以吾知、吾恶知相呼应,转折出人意外,而脉络又极分明,词约而意丰,文短而气长,确是千古传诵的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