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心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但是却有颗和别人不一样的心脏。她诞生的那一夜，天空很黑很黑却飘着鹅毛般的大雨。一群仙女围着襁褓里粉嘟嘟的她她们的小妹今天要到人间去体验人世间的生活了，她们想送给她一样最珍贵的礼物。在否决了长命锁、香囊、玉佩这些东西之后，仙女们一致决定送给她一颗心脏。这是一颗跟凡人绝不一样的心脏，因为这是她的神仙姐姐每人用花瓣拼起来的心脏。大姐的，二姐的，整整七瓣。这些花瓣十分柔软，他们希望她有颗像花瓣一样柔软善良的心，因为她们相信这是一个人在世界上最宝贵而有用的东西。她就这样带着这颗举世无双的心脏落到了一个妇人的肚子里。
　　她的出生给妇人的全家带来了极大的高兴。她们给她取了个名字开心。
　　小小的开心似乎那么永远开心。她在吃苹果，隔壁家的小男孩突然跑过去抢了她的苹果，她一点不哭，反而冲他笑，哥哥，你那么喜欢吃苹果，我们家还有很多呢；村上的大宝很调皮，有一次故意把她推了一跤，膝盖出血了。妇人要打大宝。她拉着她妈妈说，是她自己不小心跌的，还乘妇人不注意的时候，对大宝扮鬼脸，让他快跑。
　　小小的开心似乎那么永远开心。当着妇人的面大家都夸她脾气好，可背后大家却暗中笑她缺心眼，傻冒。妇人听后心里很着急。
　　小开心开始上幼儿园了。有一次市里的领导来听观摩课。老师挂出一张花朵的挂图叫小朋友跟着念。大家都念得很大声，只有开心没张嘴。当技术员的爸爸曾经告诉过她这种花和另一种花的区别，她记得很清楚，另一种花是五瓣的，而挂图上的花是四瓣的。等到老师第二次叫小朋友念得时候，小开心站起来很大声说，老师这朵花不叫，它叫。教室里一小子变得很安静，老师的脸顿时变得煞白。
　　从此之后，墙壁上的表扬栏就再也没有了小开心的名字。后来妇人知道了这件事就对小开心说，要是你以后不再说老师你错了，并且对老师说，你真漂亮，你就会有小红花了。你要是有了小红花，大家都会很羡慕你，妈妈就会买蛋糕。小开心不相信，可是看着大家都有小红花而自己没有，心里很伤心。终于有一天，她红着脸颤巍巍地走到老师跟前说了妈妈天天教她背的那句话。果然那天她得到了一朵小红花。拿到小红花的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很痛很痛，痛得她几乎要把小红花扔掉了。可是当她看到讲台下面那么多小朋友在对她微笑，听到老师说，今天开心表现特别好，他还是把小红花紧紧地拽在手里，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回到了位置上。到家里，妈妈果然奖给她一个蛋糕。甜美的，她盼望了好久的蛋糕，她舔在嘴里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个东西从身体里面掉下来了，胸口突然不疼了。这是她生命里第一次心痛，那种痛让她祈祷这辈子都不要有第二次。
　　很多年过去了，开心的心一直没有再疼过。直到那一年，本来就不睦的父母亲又吵得很凶。是因为奶奶。爷爷死后奶奶一直住在她们家里靠她们养着。虽然母亲对三个儿子只一个儿子赡养一直有微词，但以前奶奶的身体一直还好。而现在奶奶生病了，瘫痪在床。妈妈想赶走奶奶又不激怒爸爸，于是让小开心向爸爸哭诉，这两天给奶奶送药，奶奶不接反而把碗摔在地上，还骂她。坚信开心的爸爸于是相信奶奶不好照顾了，于是把奶奶送到叔叔家，以为他们能照顾好。奶奶到叔叔家的第二天就没有饭吃了。开心至今清晰地记得，说不出话的奶奶被送走的那天用手招招了，是还想摸摸她的头，可她却害怕的跑开了，说，爸爸，你看奶奶又要打我。也就是那刻开心的心又痛了，很痛，比第一次还痛一百倍。开心突然想这是不是报应，可是当她看到妈妈似乎朝她朝她笑了一下，她好像又觉得心了不那么痛了。那一次开心的痛断断续续持续了好多天，但是没有什么比爸爸妈妈不吵架更好的事情了，她愿意。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开心渐渐意识到当她做了特别不愿意做的而又非做不可的事情的时候，心就会特别痛，像死过去一样。而这种痛一直会持续到另一件事情出现的时候才会彻底终止，比如说吃到蛋糕，比如说奶奶去世。她把这叫做交换。
　　这以后她的心又痛过几次。
　　第一次，是她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开心填的是北影的导演系，那是她从小的愿望，用相机拍摄下这个世界的扭曲和斑斓。但是很遗憾，家里没有一个人支持她，妈妈说，要不去读技校，学一门手艺；要不不要读了，女孩子只要长得好看，以后肯定会有人要的。最后理解她的爸爸折中下让她去念中文系，他知道他这个女儿什么都不会做，除了满脑筋的胡思乱想。开心一边捂着胸口一边在志愿表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学中文至少要比学编导稳定的多，以后养家糊口还靠自己，她愿意。
　　第二次，是在她工作以后。让她疼痛的是她的领导。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私企当文书。每天一篇的应酬八股文，让她觉得自己的思想和灵魂都死掉了。她好不容易按照自己的想法写了一篇有分量的文章发给报社的编辑看，可刊出来的时候上面的名字变成了她办公室的领导。她当时头一热就想去找领导。半路上，接了一个家里打来的电话，说昨天村上的很多人在她家里聊天羡慕地说，她现在有出息了，工作这么好。电话那头妈妈的声音很灿烂。她突然明白自己绝对不能去找领导，现在工作这么难找，她要珍惜。
　　就这样开心一直在那家单位很听话的做着，甚至改变了写文章的风格。她已经不再不在乎自己的心会不会痛了。在她和相爱的然而家境贫寒的男友分手之后，在她违心嫁给一个不理解她却很有钱的男人之后，她的心都那么剧烈地痛过，终于又慢慢得愈合了，在对时间的妥协中，在生活的无奈中。
　　婚后一年之后，她预料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的丈夫有了外遇。在暴风雪的冬夜，她打他的电话让他开车去接她，他说他在开会，而她分明听到了旁边有女人的笑声，媚笑。她非常生气，让他一定来接。他揶喏道，你还是一个人回来吧，我有事，下次给你买衣服。又是衣服，他从来都只不过把她当作寄养在他家里的一只金丝雀，而她就是因为钱，因为娘家人的面子和他维持着表面风光其实早已死亡的婚姻。她在暴风雪中气得出不话来，她觉得自己的胸口快要涨破了，一用力，就倒在了暗黑的路上。
　　她死在回家的路上。医院解剖的时候，发现她的胸膛里居然没有心脏。她的心脏在做了一次次交换之后都被天使带走了，一共七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