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夜已深。深秋的夜晚很凉，丝丝寒风刺入骨髓，裹夹着空气中的杂质，近乎粗暴得吹刮在脸上。脚踩在满地的落叶上，发出嘎吱的脆响。偶尔有鸟鸣在耳边划过，凄厉而疲惫。
　　街上没有什么行人，只有飞驰而过的汽车留下的突兀刺耳的噪音和污染空气的尾气。大多数店铺也已经关门。可是街角那间寿司店却固执的亮着灯。很少有饭店在凌晨2点依然营业。寿司店内开着暖气，昏黄的灯光从壁灯上照射下来。墙上挂着黑白照片，一些奇异抽象的图案。店内人很少，只稀稀拉拉的坐着几个人。
　　高澈站在厨房的窗口，满脸的疲倦，视线在冷清的店内转了一圈，停留在一个女子身上。她坐在靠窗的位子，手里有一本书，很厚。她穿着一件灰色的大领毛衣。散落在额前的留海遮住了她的眼睛，让人看不清楚表情。桌上有一盘生鱼片，一盘鱼籽寿司，一杯清酒。她从晚上7点进来后就一直在看书，桌上的菜却始终动都没动。真是个奇怪的人他心想。只是现在他已没有闲情管闲事了。连续工作了14个小时，他只想快些回家，洗个热水澡，然后倒头就睡。
　　店铺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身穿褐色风衣的男子走了进来。瘦瘦高高，却给人一种压迫感。长得很英俊，有一双锐利的眼。一看就知道是很强势的男子。他走到那个女子身边，轻轻的说了一句回家吧。女子抬起头，淡淡的看了看他，眼底有迷茫，好像不认识他。高澈被这情景吸引了视线，带着某种看好戏的心态站在一边。女子不施脂粉的脸上有些苍白，明显可以看见脸颊上的淤青和抓伤。五官不算很出彩，却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对不起。男子说。女子的视线一扫迷茫，突然变得尖锐，冷漠甚至是嘲讽。你没有错，是我太贱。男子似乎有些愤怒，他拿出一张一百元放在桌上，连拖带拽地把女子拉出了店。
　　两人就这么走了，没有争吵，没有打闹。高澈不免有些失望。他懒懒的打了一个哈欠，转身整理东西准备下班。走出寿司店，浓郁的夜色顷刻间压下来。黑夜总是让人压抑，甚至是恐慌。高澈独自在街边等车。深夜后，公车总是很少，有时一等就要半个多小时。他裹紧了羽绒服，企图驱散寒冷。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却始终不见车的影子。该死！高澈低声咒骂了一句，然后点一支烟。他深深的吸，轻轻的吐。烟圈在他眼前缭绕，让人觉得难得的心安。其实他抽烟并不久，可是自从第一次碰烟，就爱上了它。那种微微苦涩的感觉真是让人着迷。
　　昏黄的路灯下，抽着烟的高澈看上去很忧伤。完全不同于他平时的痞子样。很高挑的身材，却因为偏瘦而显得单薄。明明只有24岁，却掩盖不住眉宇间的沧桑。称得上清俊的容貌，让他身边也不乏青睐者。可是却由于生活状况不好，极少有谈成功的。他本人倒也不在乎。有人说他性冷淡，他也确实算是禁欲的人。除了偶尔用手解决一下，几乎没有生理的需求，甚至可以说还有些排斥。
　　终于看见了车，高澈摁灭了烟头，上车找了个靠窗的角落。车通常要开很久，他也习惯在车上补觉。可是今天，好像睡不着。刚才店里的女子的脸总是在眼前晃过。一双很相似的眼睛，脸型也很像。只是她也许永远也不会有那么尖锐的眼神，她总是温柔的看着他。哪怕说出那句你没有错，是我太贱。的时候，她依然没有怪他，只是不停的哭。这句话像诅咒一样紧紧扼住他的喉咙，心好痛。在他与她的最后一个晚上，她的失常，他明明发现了，却自私的选择忽略。是他害死了她是他那些伤疤又一次被无情的撕扯开，血肉模糊。疼得他不住的颤抖。那么多年过去了，高澈几乎以为自己可以走出阴影，现在才发现，那些记忆只是越来越深，深的就要融入自己的骨血里。一辈子都不能释怀。
　　那年，高澈18岁，凌16岁。他们在同一所高中读书。高澈是那种很玩的开的人，他懂得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虽然大多朋友都不真心，但至少表面看他绝不缺朋友。因为长的不错，成绩也不错，人缘又不错，所以他很容易成为女生爱慕的对象。他常常收到情书，他也从来都没有在意过。他会和女生保持暧昧的距离，但不会轻易确认情侣关系。对于他来说，那些女生只是他无聊生活的调剂品。凌是一个普通的女生，中上姿色，不算太活跃的性格。对于她来说，高澈是遥不可及的，她从没想到她会成为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
　　凌看见了那个站在雨中哭的脆弱无助的高澈。他穿着白色棉布衬衣，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她走过去替他打伞，伸手抹去他的泪水。她以某种意外的方式强行走进他的内心。她爱他。而他，只是需要她。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
　　他们开始约会，平淡无奇，甚至是索然无味的。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她看见了不一样的他，却并不懂得那个他。那次邂逅只是造就了一场悲剧。凌开始恐慌，她害怕失去他。他已经成为她的整个世界。所以她像献祭一般献出了自己。那夜，她主动交出了第一次。似乎除了身体，她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来抓紧这个男人。第一次的体验让高澈食之入髓，那巨大的冲击和快感很快占据他整个身心，对于初尝禁果的他来说完全没有能力抵抗。于是，他们开始更频繁的约会。每次见面就直奔主题。他常常在做爱的时候看见她眼角的泪水，在黑夜里异常醒目，像针一样刺进他的心。然后他便更粗暴的要她，通过极度的愉悦和肉体的摩擦来麻痹自己的心。他知道她爱他。一直都知道。可他依旧那么残忍的伤害她。
　　那天夜里，和往常一样。他们疯狂地做爱。他比以前温柔了许多，带着一丝细微的怜惜。他在黑暗里一次次的进入她高潮过后，他疲惫的躺在床上。其实他早已想过，今晚是最后一夜，他是该结束这种不正确关系了。他正在思考该怎么开口，怎样可以降低对她的伤害。凌坐在床上看着高澈，用那种疼痛的让人窒息的眼神。这是个可怜的女人，她付出所有却依然抓不住自己爱的男人。她颤抖着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脸庞。澈，我就要走了，我不能毁了你。你会记得我吗？你不用内疚，你没有错，是我太贱请带着我的爱幸福的活下去她低头吻了他的脸颊。有液体滴落在他的眼角，慢慢滑落，就像是从他眼睛里流出来似的。她离开了。黑暗中，他睁开眼睛，眼底有一丝疼痛。那种深深的无力感。无法遏止内心的烦躁，他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强压下心中的不安。
　　嘴角有咸咸涩涩的液体，高澈猛然惊醒，他居然又哭了。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男孩了，他是个男人，他变坚强了，他不再懦弱了。可是，他真的好难过。两条人命，就毁在了自己的手里。他依然记得，当他听到那个消息，知道凌怀着他的孩子自杀在浴缸里的时候，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灭顶的罪恶感几乎杀了他。没有人知道他是孩子的父亲，没人知道他才是凶手。凌到死的那一刻都在保护他。正因为这样，他才更痛苦。他是懦弱的，无能的，他根本没有勇气承担责任。所以，他退学了，逃走了，可是这阴影却是他一辈子都逃不掉的。
　　高澈回到家，躺在床上，手捂着胸口，脸色苍白的可怕。对不起，他喃喃的说道。这已经不知道说了几万遍的对不起，非但没让他觉得好受，胸口更是像被钉子刺进去，然后一遍遍碾压一般。疼！好疼！高澈自嘲地笑笑呵呵，活该。你得不到救赎，你是个罪人。这一辈子你都要用这种疼痛来赎罪他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浓重的夜色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知道，今夜，注定无眠
　　夜已深，夜色覆盖了一切不为人知的疼痛。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角落里舔舐伤口。夜晚，从来都是一个人的时间；伤痛，从来都是一个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