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母亲的一生可能都只是在演绎对上苍的抗争，而这抗争随着一次次意外的介入没法给出结论。我之前对于母亲的映像更多是定格在她对我的苛求和无缘由的苛责，她不喜欢我写作、讨厌我在黑夜里发出声响、不习惯两天以外没有我的消息。
　　在给外公扫墓的时候，姑父过来对我说：如你妈妈和舅妈这样的女性是最值得尊敬的，她们像大山一样竖立在某个中心，立誓不倒下，她们支撑着整个家，做了很多男人都做不到的事情。我惊讶，我不认同母亲的很多行为，甚至不曾想象有谁会夸耀她。现在看起来，她衰老、平凡、爱唠叨，有时，我会情不自禁的同情父亲，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忍受了这个女人。此时，我站在母亲的身边，一个挺直了腰杆，面对一切都从容，人前不落泪的女人；一个过了再也不那么珍惜岁月的女人；一个怕天黑的太快来不及把寂寞收藏好的女人；一个对生命的际遇始终哑忍的女人。
　　母亲年轻的时候家境丰裕，外公是一名干部只有舅舅一个儿子，但对母亲却是格外疼爱。世代书香，母亲善诗词，读林徽因、看张爱玲，那是个琼瑶小说盛行的年代。母亲不爱外出，整天就在外公的书房里独自享乐，那些文字让她自在，她渴望自由，她想成为一个诗人。这些个想法在当时被外公认为是极其大逆不道的，毕竟古语有云：女子无才便是德。母亲只能压抑自己，她觉得也许某一天世界会是另一番景象。母亲貌美，能说善道，在整个村子里，颇受欢迎，加之她很少在公开地方露面，男子们对她很是好奇。父亲一表人才，憨厚老实，不会说漂亮话。两人相识、相知、相爱、最后相恨。他们貌似般配，可却门不当户不对，外婆整天的责备母亲，哭啊！闹啊！最后顶不过母亲的抗争，一声叹息后，了然谢幕。外公无奈，母亲如愿以偿的嫁给了父亲，她甚至连个戒指都没有收到。母亲不善家务，脑袋转的快可动手能力却难以恭维。奶奶受不了母亲太过独立的个性，她心目中的儿媳形象与母亲截然不同，于是争吵、矛盾、恨意接踵而至。婚后母亲才意识到自己过于书面化，她并不真的了解父亲，很多问题还没来得及浮出水面，她就把自己交给了父亲。我是父亲带给母亲的第一个不幸，母亲所有的苦难、愧疚和悔恨都伴随着我的出生就降临。她愿意为了一个女人在牺牲她所拥有的一切，而这个女人正在按部就班的促使她心甘情愿的牺牲。我是个早产儿，从哭出声开始就在医院，看医生，吃药，打针，吊水成了我的童年必修课，而母亲是导师。我哭她就哭，我不哭她也哭。她对我说不上爱或恨，她的整个人生都赔在我身上。外公家道中落，舅舅因为被注射了大量药物，精神时常恍惚，舅妈被连哄带骗的嫁了过来。我出生那年天空该是灰色的吧！
　　四岁时，外公让我背诗歌，我那会是家里孩子里记得最快的。汉字认识的很少，外公边念边比划，隔天还要抽背。母亲不让我出门玩耍，在她眼中我是希望，她不允许我和那些玩耍的孩子一般手里抓着蛐蛐，脏兮兮的回家。有此，同伴约我去草地上放风筝，被母亲强烈阻止，于是我到现在甚至都不会放风筝。六岁，母亲送我去学钢琴，老师是个年老的女人，皱巴巴的皮肤，长指甲划在琴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她并不像在教授钢琴课，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一个个的琴音伴着那些尖叫声。半个小时，我受不了这种摧残，我用嗓门发出竟可能大的声贝，我被赶出看了课堂。母亲打了我一顿之后，她说：告诉我，你知道错了，你不敢了。我一声不发，她又说：你哭啊！你哭我就不打你了。我仍旧沉默，我无话可说，我不想辩解。
　　八岁，母亲让我看张爱玲《沉香记》《金锁记》《倾城之恋》，我抱着大字典，边查边看，母亲经常在人物感情出现起伏时，给我写些备注或解释。那些时代、那些感情、那些心理对于一个八岁一无所知的孩子太过沉重和强烈了。母亲让我在当时就解释孤独并恬不知耻的享受孤独。十岁，母亲经商，买了一架钢琴放在客厅了，它占了并不宽敞的客厅很大的内存，于是全家人都闷闷不乐。她找了一个年长我十岁的女孩教我钢琴，我开始学的很快。我的能耐只能是对着文字，它们是鲜活的生命体，而这架钢琴笨重让人心生厌恶。十二岁，母亲卖了钢琴，她再也不想容忍她个人在音乐方面对我的失望了。也是那年，她送我去学芭蕾，而后是体操，我烦透了这些肢体动作，僵硬的不带任何感情、机械的让人难以忍受。十五岁，漫天飞舞的都是文字，我渴望大量的文字，很多作家我从那时就熟悉了。国内的琼瑶、亦舒、、曹禺、钱钟书、李碧华；国外的斯威夫特、笛福、卡夫卡、海明威、曼斯菲尔德。我所有的零花钱都用来买书，同学们喜欢嘲笑我，我也不爱多跟他们交流什么的，我在课堂上和男生一起读武侠小说，被老师发现，母亲被叫到办公室谈话。我对她说：我想成为一个诗人。她笑了，她对我的授课老师说：请你们统统不要扼杀我孩子的兴趣，还有一个伟大女诗人的诞生。如此的骄傲，我知道那不是讽刺或是嘲弄，明显，老师们被吓坏了。升学那年，我也没有松懈对文字是嗜好，留校成了我最后的选择，母亲并不真的失望，但为了提醒我将来的学业的重要性，她还是打了我一顿。
　　我的高中过的太过充实，看书、写作、听音乐、逃课、早恋，杜拉斯、岩井俊二、安妮宝贝，他们手下的文字就是轻易等待在我的前方。高三，那是怎样的一年，我过的浑浑噩噩，整天整夜的躺在床上，蒙头大睡，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光景啊！母亲对我失望，但她并不对外绝望，后来她仍旧会告诉我：年轻的时候坚持爱情比放弃爱情更有价值，那样的冒险以后再也不可求了。无论是父母的反对，还是经济上的不独立，都不可以成为丢弃爱情的借口。在现实生活中，我的母亲已经没有重新过活的机会，但在我的文字里，她有，足够多的，关于爱情的童话。历经随岁月洗刷过的故事，是不分贵贱的。一场失败的爱情烟火是怎么都不能折损一个敏感而高尚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