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子曰:雍也可使南面。 〔六二〕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简。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子曰:雍之言然。 〔六三〕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六四〕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 〔六五〕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六六〕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六七〕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馀则日月至焉而已矣。 〔六八〕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 〔六九〕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闵子曰: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 〔六十〕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六十一〕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六十二〕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 〔六十三〕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六十四〕子游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耳乎?曰: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 〔六十五〕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 〔六十六〕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 〔六十七〕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 〔六十八〕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六十九〕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六二十〕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六二十一〕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六二十二〕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六二十三〕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六二十四〕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 〔六二十五〕子曰:觚不觚〔51〕,觚哉!觚哉! 〔六二十六〕宰我问曰〔52〕: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53〕,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54〕,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55〕。 〔六二十七〕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56〕! 〔六二十八〕子见南子〔57〕,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58〕:予所否者〔59〕,天厌之〔60〕!天厌之! 〔六二十九〕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 〔六三十〕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61〕!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62〕,可谓仁之方也已。 〔注释〕南面:古代以面朝南为尊位。使南面:任命为卿大夫。子桑伯子:春秋末隐士,鲁国人。简:不烦琐。居:居心,自处。临:上对下之称,意为治理。无乃:岂不是。大:同太。贰过:重犯过失。亡:同无。请粟:求送养米。釜(f):古容量,一釜为六斗四升,合今量之半。庾(y):古容量,一庾为二斗四升。秉:古容量,一秉十六斛,一斛十斗。周:救济。继:接济。原思:孔子学生,姓原,名宪,字子思,曾任孔子家的总管。宰:这里指大夫家总管。九百:九百斗,一说为九百石。与:赠与。乡党:同乡人。犁牛:耕牛。骍(xn):红色。古代祭祀用的牛要有红毛,还要长角,不能用耕牛代替。这里用耕牛的小牛犊比喻仲弓。其父据说地位卑贱,又行为不端,但仲弓本人有德行。用:字面意思是用于祭祀,比喻任用。山川:山川之神,这里比喻为握有大权的人。舍:舍弃。诸:之乎二字的合音。三月:言其久。日月:指短时间。而已矣:如此而止。季康子:时任鲁国正卿,孔子学生冉求帮他理政。果:果断。达:通事理。艺:有才能。闵子骞(qin):孔子弟子,姓闵,名损,字子骞,鲁国人。费(m):地名,在今山东省费县西北,是季氏的封邑。复我:再来召我。汶(wn):河流名,即今山东省境内的大汶河,当时流经齐鲁之间。在汶上:到汶水那边,意即逃到齐国。伯牛:孔子学生,姓冉,名耕,字伯牛。牖(yu):窗。斯人:指伯牛。斯疾:指所患恶疾。箪(dn):盛饭竹器。女:同汝。画:中途停止。武城:鲁国的城邑。焉耳:于此。通行本耳作尔。澹台灭明:孔子晚年弟子,姓澹台,名灭明,字子羽。径:小路。偃:子游名。孟之反:名侧,鲁国大夫。伐:夸耀。奔:败走。殿:殿后。策:以鞭子抽马。祝鮀(tu):卫国大夫,字子鱼,有口才。而:这里意为与。宋朝:宋国贵族,以美貌得到卫灵公及其夫人南子的宠幸。质:质朴,未经文饰的自然状态。文:文采,指经礼仪的修饰。野:粗鄙。史:虚华无实。彬彬:两者相杂,配合适当。罔:指不正直者。樊迟:孔子学生,姓樊名须,字子迟。务民之义:专用力于人道所宜。先难:先致力于解决难事。〔51〕觚(g):古代盛酒的器具,上圆下方,有棱角,呈喇叭状,盛行于商代和西周初年,后改为圆筒形,无棱角,不合礼制规定。〔52〕宰我:孔子弟子,姓宰,名予,字子我。〔53〕井有仁焉,井中有人。〔54〕可逝:使之往救。〔55〕罔:迷惑,愚弄。〔56〕畔:同叛,背离。〔57〕南子:卫灵公夫人,名声不佳。〔58〕矢:发誓。〔59〕所:假若。否:不是,不对。〔60〕厌:厌弃。〔61〕尧、舜:上古二帝王,为孔子所推崇。病:有所不足。〔62〕能近取譬:就近从己身取例然后推己及人的修养方法。 〔鉴赏〕本篇上半部分接上篇,继续评论弟子。不过讨论的重心开始移向对人生价值理想的探求,并一直延续到篇末。 孔子开创的儒家学派,所树立的人格品德最高的典范是圣人。可是在孔子那里,圣人只是一个虚悬的理想。除了历史上的尧、舜、禹、周文王、周公之外,很难找到可称为圣人的人。当然孔子也否认自己是圣人。当子贡问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可否称为已达到了仁的标准了,孔子回答他这何止于仁,必也圣乎(第三十章)。即使是尧、舜,在博施于民而能济众这一方面也有许多不足之处。可见这一品德的崇高、伟大。 仁者是孔子所创导的比较具体、在现实社会中可以追求的理想人格。仁是孔子一生身体力行所体现的,也是循循教导弟子去实践的最高理想境界。由于这个境界的标准也相当高,不是所有的弟子一下子能理解的,于是孔子在众弟子中物色了一个他最得意的弟子颜回,作为实践仁的道德精神的榜样。颜回思想品格具有以下特点: 一、安贫乐道。对于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孔子前后两次叹曰:贤哉,回也!可以体会到孔子对这位高足的满意,已经到了赞不绝口的地步。 二、好学不倦。在孔门七十二贤弟子中,好学者不乏其人。然而在孔子眼中,颜回是卓尔不群的。要不然孔子怎么会在颜回死后忧伤地说: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这里还须补充一点,颜回之好学,并非师云亦云,而是善于思索的。在《为政》篇中曾记述孔子说颜回看似愚笨,然而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 三、不迁怒,不贰过。两条六字,要做到实非易事。遇到令人愤慨的事,不怨天尤人,不迁怒他人,而严于责己,这正合孔子关于躬自厚而薄责于人的教诲。一般人孰能无过,过后一犯再犯也非稀见。颜回的不贰过的品德,后儒也赞扬不已。如《易系辞下》说他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 四、其心三月不违仁。别的人日月至焉而已矣。这里的三月不是实数,而是指其多。一日一时做善事,不违仁,也该肯定;而长期坚持,始终不违仁,可就不容易了。 我们很容易发现,颜回的安贫乐道、好学不倦的精神,实际上就是孔子的乐以忘忧、敏而好学精神的翻版。所以,宋代的思想家提出要探寻孔颜乐处。把孔颜乐处作为道德修养的一个崇高的典型。即使人类已处在物质生活较古代大为丰富的今天,寻求塑造崇高精神生活的典型,仍是一个重要课题。 人类崇高的精神生活,往往是真、善、美相统一的。孔子有时从审美情趣的角度来向弟子们谈论仁与智的统一。他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第二十三章)朱熹注释为:知者达于事理而周流无滞,有似于水,故乐水;仁者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有似于山,故乐山。(《论语集注》)从对自然山水的审美欣赏,折射出对伦理精神的崇高追求。从中我们可以窥见传统文化关于天人合一、美善统一的深刻见解。 如何才能达到崇高的理想境界呢?实践仁道的方法、途径何在?孔子提出运用能近取譬的方法,认为掌握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原则,就能成为一个仁者。所谓能近取譬,就是以身边的事为实例,并将心比心,推己及人。这是所有的人都能把握到的一种修养方法。所谓立己立人、达己达人的原则,和孔子提出的另一原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见《颜渊》和《卫灵公》),是相辅相成的。自己要想站得住,行得通,也应该让他人也站得住,行得通。自己所不愿意的,则不强加于他人。这两条原则,是实现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所必不可少的。这两条原则也是为一切不为小人儒而做君子儒的人,从现实世界到达理想境界所架设的两座桥梁。 具体说来,可以通过博学于文,约之以礼(第二十七章),即一方面广泛学习诗书礼乐典籍文献,另一方面,躬行实践,严格以礼来规范自己的行为,两者齐头并进,来达到人生修养的理想境界。此也即是第十八章的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之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