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小小说察哈尔往事（外一篇）

　　小小说：察哈尔往事（外一篇）
　　文李林
　　一九四八年年底，察哈尔省会张家口刚解放。这天早上，一个农村老汉牵一匹雪青马，沿着长青路来到省政府大院门前。
　　天很冷，老汉瞅一眼门牌，朝里走时，被门岗拦住：这是省政府，不能进去。老汉说我进去找儿子。门岗问你儿子是谁？老汉说张省长。
　　张苏省长？门岗狐疑道。老汉点点头。门岗说不会吧？你是张省长他爹？老汉说我不是，莫非你是？赶快叫他出来见我！
　　两人吵吵着，另一个门岗把省长叫出来。张省长见了老汉就喊爹，问：这大冷寒天的，爹怎么来了？张善臣生气地说：我能怎么来？从蔚县老家来。又抖抖胸前的褡裢说：走了一天一宿，让你的兵挡在门外，硬说老子冒充你爹！
　　门岗吓懵了：大爷，对不起噢。省长张苏笑笑说：没事儿了。我带我爹进去，你把马牵到傍院马厩，我爹明天还要回去。
　　张苏把爹带进办公室。张善臣打着呵欠，张苏让爹先休息一会，张善臣说你快给爹弄点吃的，爹饿得慌。张苏吩咐秘书去伙房弄吃的。
　　张善臣吃过了，又喝了壶酽茶，困劲儿没了。凑过身对儿子说：爹知道你忙，不打搅你。可，这事儿呵，爹不找你，也不行了。
　　张苏问：啥事？爹，您说。
　　我想出来工作。张善臣说。
　　您都这大岁数，在家养老多好。张苏跟爹商量。
　　不是养老的事。张善臣说：你娘头年没了，爹孤清！
　　张苏震了一下，没吭声儿。
　　给爹找个差事，难嘛？
　　张苏仍没吭声儿。
　　张苏寻思：察东察西，察南察北，包括大同和内蒙一带，都归察哈尔省管辖。一省之长给爹找个差事，应该说不难。该给爹找个什么差事？爹只做过小买卖，安排高了，爹胜任不了；低了又怕爹委屈。让爹到省府当差，同事们会怎么想？
　　张善臣见儿子不吭声儿，心里也别扭上了。那年保定府镇压学潮，你小子跑回蔚县，靠你爹养活，也没见你为难过。后来你参加敌后抗日，担任冀察行政公署主任，才25岁，压力多大，也没见你为难。眼下你爹求你找个差事，你就为难成这样？张善臣叹一声：罢了吧，我就是个卖布的，我回蔚县卖布去！
　　张苏这才回过闷儿，接住爹的话茬说：您不用回蔚县，就在张家口卖布吧。
　　一个月后，张家口武城街口新开了一家布店，店名叫张垣布店。
　　布店开张前，张善臣回蔚县卖了家产和雪青马，盘下店面并草草装修。随后张善臣只管卖布，其余皆由张苏托人代办。张苏还说张家口是大城市，光卖土布不行，要做洋布生意。这里冬季寒冷，皮货商号云集，店小利薄的布店，要以销售棉布为主。随后让代办从山西、陕北、内蒙，批发来灯芯绒、华达尼、阴丹士林布料。这些布料厚实耐用，很受顾客喜欢，张垣布店一时生意红火。
　　张苏选的代办是把进货好手，张善臣接触多了就觉得有些眼熟，好象在哪儿见过。想起他是张苏手下的管理员时，张善臣没有问张苏，心里却不平静了。
　　张善臣重操旧业，忙忙碌碌的，这年的中秋就到了。
　　这天傍晚，张苏踩着落照，走出察哈尔省府公署，沿着长青路走到武城街口，抬头看到张垣布店门匾，挑帘儿进去了。
　　张善臣在柜台前忙活，见有人进来，戴着墨镜，看不清眉眼。正要搭腔时，那人摘下墨镜，亲热地叫了声爹，问爹还忙着哩？
　　忙！张善臣耷下脸子说：你爹开店数月，你还知道过来？来了还戴俩黑窟窿，怕你爹卖布，丢了你的脸面？
　　张苏说看爹说的，爹忙我也忙。我常到店里光顾，怕有瓜田李下之嫌。
　　我只会卖布，别嚼文词。今晚过来，你有何干？张善臣问道。
　　跟爹过中秋。今天是中秋节。张苏说。
　　张善臣噢了声，倒到中秋了？我都忘了。说着，便整理柜台上的布、尺子、剪子、算盘，说爹给你做饭去。
　　张苏拦住爹，把从街口六必居买的酱菜、烧鸡、火腿肠和蔚县烧酒摆在柜台上，说爹别忙活了，这些够咱俩吃了。
　　掌灯时月光像玉盘挂在窗外，爹儿俩吃着喝着聊着，剪影儿投在窗帘上。张苏没有爹有酒量，几盅酒下肚，耳根子都红了，硬着舌头说：爹呵，儿不孝，让您这岁数了，还出来卖布。
　　卖布，爹高兴。张善臣说爹卖了一辈子布，有点事儿干，总比闲在家里强。
　　张苏望着窗户上的月亮，惋惜地说：往年八月十五晚上，咱蔚县老家都要闹社火、拜灯山、打树花。如今爹到张家口卖布，这景儿，都看不上了。
　　张善臣说：看不上就不看，多大的事儿。忽然转过头来，盯住张苏问：店里进的布，钱都是打你工资里出的？
　　张苏看着爹的眼睛，说：是。
　　片刻，张善臣抿了口酒说：爹想多了。
　　张苏说：儿子是公家的人，爹放心。
　　爹放心！张善臣喝了盅里的酒说：你那个代办选得不赖。小子，你这是哄着你爹玩儿啊？
　　张苏也把酒盅里晃荡的酒喝了，说：儿当省长，爹卖布，全靠爹支持我！
　　月光洒满布店，柜台上响起了爹儿俩长一声短一声的呼噜声
　　察哈尔的岁月，就这么过去了。
　　三年后，察哈尔省撤建，张家口划归河北省。张苏到当时的省会保定当省长，张善臣还在张家口武城街开布店，直到一九五三年初过世。
　　于都河边的于扩红
　　1934年10月，中央苏区相继失陷，由几十个县，一下锐减到一根梭镖即可穿透的于都、瑞金、会昌三县，数十万白军马不停蹄地追杀过来。
　　中央红军转移前，扩红成了头等大事，秋后的于都到处是征兵现场。那日午后，于村古祠堂站满了青壮老表，两个青年挤到桌前，对扩红干部说：我们要当红军。
　　两个青年像一个模子脱出来的，扩红干部犹豫了：你俩个参军，家里的田谁来种？大一点的青年说：我家还有四个兄弟。
　　声音未落，祠堂外又跑进来四个后生，一股脑儿挤到桌子前，齐声道：我们都要当红军！
　　他们的裤腿卷着，小腿上沾满稻田新鲜的泥巴，最小的伢子嫩葱似的。扩红干部为难道：你们的爹娘同意了，再来报名。
　　我同意。静下来的祠堂里响起一个声音：让他们去，家里有我。
　　你是？
　　于扩红，他们的娘。
　　又是一个于扩红！扩红干部早从苏区《红星报》上看到：于都县委全体干部带头参军，其中一位女干部还动员全家的亲戚参加了红军。
　　扩红干部还是劝：总不能六个都参军。于扩红同志，身边还是留一个好。
　　打仗要兵，让他们去！于扩红坚持道。
　　一位老表在扩红干部耳边嘀咕，扩红干部说：于扩红，你丈夫牺牲了，还是留下一个儿子吧？
　　我想留！留得住吗？于扩红反问道：白匪军到了苏区，茅草要过火，石头要过刀，苏区要换种！反攻倒算的土豪，要对我们斩草除根！
　　于扩红说完，沉默地站在那里。
　　第四次围剿前，童养媳出身的她，还叫于刘氏。第四次围剿失败后，她就和很多于都的姐妹们改了名字，叫于扩红了。半个月前，她的丈夫，村里的农会主席，去于都河上游给红军筹粮，让倒算的还乡团砍伤。她赶到时，丈夫还留着一口气，说：让娃儿都去当红军，是生路
　　红军走这天，是重阳节。傍晚几万红军夜渡于都河。夜黑风大，水深浪急，一座座浮桥，一条条木船，整整三天三夜，就连老表们也不晓得送走了多少红军。
　　她站在河边，目送红军队伍中的儿子出征，她不知道儿子们在哪支队伍里。最后一个夜晚，秋风萧瑟，河面笼罩着冷雾，移动的火把，一支支、一团团、一点点；从明亮、火红；到黯淡、消失，遁入满眼的漆黑。
　　送走儿子们，她回到低矮潮湿的茅屋，点亮烛台上的红烛，摇曳的烛影里，没了六个活脱脱的儿子。她合衣躺下。蜡泪烧成灰烬，灯捻上袅起青烟，她哼起扩红的山歌
　　红军走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交通员跛伯来看她，她向他打听儿子们的消息，跛伯不语，许久才说：等着吧。跛伯走后，雨越下越大，蜡烛忽闪忽闪，她自言自语：等着。六个呐，回来一半也好。
　　在于都乡下，红得耀眼的映山红枯了又红，山毛榉上，啼血的杜鹃鸟叫着。她等着。几亩薄田足够她生活，红米饭、南瓜汤，忍日子的极限，坚持最后的坚持，她希望：回不来一半，回来一个也好！
　　她等了15年。1949年10月一日，那个来过于都的毛委员，在遥远的天安门城楼上说新中国成立了，不久穿着军装的跛伯给她带来了消息，她那个幺子过湘江时就牺牲了。她哭了。又过了两年，她知道大儿子牺牲在腊子口，四儿子战死在渡江战役，剩下的三个还没有音信。后来跛伯去世了，民政助理看着她的眼睛说：大娘，当年苏区的红军走了十万人，到延安只剩下三万
　　别说了。我晓得她紧着摇头。
　　又过了几年，于都县人民政府补发的三份1934年北上无音讯的革命烈士证书送到她手中，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那天晚上，她让外孙女把院里的电灯打开，把破旧的风灯点亮，挂在院外说：让你的三个舅舅，看清回家的路！
　　后来的每个清明节，她都让晚辈背到村后的山坡上，在六个儿子的空坟前，她烧香祭酒，与儿子们唠家常。2018年秋天，她无疾而终，骨灰埋在儿子们的空坟里，坟上立起一块碑，在六个儿子名字中写着：母亲，于扩红。
　　至今，于都河还在流淌。在红军第一渡河口，她站成一尊雕像，红军母亲的雕像！
　　作者简介：
　　李林。在《当代》《四川文学》《广州文艺》《佛山文艺》《长城》《塑方》《黄河文学》《春风》《天津文学》《人民日报》《经济日报》《工人日报》《羊城晚报》《当代人》《百花园》发表小说百余篇；被《作品与争鸣》《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通俗文学选刊》转载。获全国职工文学创作二等奖。本人系河北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