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晚上（散文下）

　　赏对联
　　大门外的先生仰头看着门外的春联，见我们出来，问道：看看这些春联，若有没粘好的地方你俩再帮我粘一下。我和师姐逐字观览，只见大门外的联子是：天地同乐人逍遥，今年时局自不同。横批为：逍遥自在。我问道：唉先生，今年是个什么时局呢？先生听见转身就往里走，一边说：别问这个，走吧，往前看。于是也不再多问，去看各房门窗春联。
　　南房门上春联是：淡酒一杯庆佳节，香火三支事诸神。横批为：天人合一，我说好啊好啊，这个我看懂了。看师姐那副懵懵的表情，我掩口一笑。再看南方卧室门上一联：水明水清本无影；山静山空常驻云，横批为：山山水水。也不很懂有何深意，只得看下去，见我那间卧室窗户墙上的对联：一枝奇葩映窗秀，幸尔聪亮照读书。横批为：春花独秀。见师姐又掩口笑弯了腰，我拿眼瞪着先生问道：唉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呀？先生望着我沉默一会儿，长睫毛一张一翕，认真说：春花独秀啊，这是夸你呢，别多想。我朝他翻几个白眼儿，继续跟他看其它联子。
　　心里还在生气，却瞥见鸡棚小门上的一副联子，师姐和我当即笑到抽筋，这副联子倒也十分有趣，只见写着：去他娘的因缘，有时玩乐；还我自然面目，当下得趣。我们心知肚明即可，不可点破，怕想多了会错意，又挨先生骂，于是只笑不说。隔着鸡棚便是隔着卓玛阿姨家的一道树墙，被先生封闭了的那个小栅栏门上，也题着一联：读书人就此木栅门来去自由出入；放羊娃应该守本分往后干点正事。横批为：禁止通行。哈哈，我和师姐差点被笑岔气，心里暗忖幸好卓玛阿姨和央金大叔不谙诗词联句，否则还不被气晕过去。
　　本以为后院的两间圈牛羊的空屋子，门上的联子应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之类，结果看见先生却如此写一联：随心自然，既患难共度患难；与人无仇，遇猪狗视以猪狗。横批为：独善其身。寻思着这句话，心中似有点共鸣感，但却不知为何贴在此处。师姐低头沉思，似乎也不得其解，正要问先生，却看他已经站在后院屋后墙根前，抬头看着，我和师姐也前去看，见后墙上也贴一联：多少神明，看人善人恶，罪罚考量，到头来谁个能逃；道往轮回，任尔活尔死，换名改姓，下场注定尔还在。字体有羲之的风格，可内容我却看不太懂，于是问先生：
　　这副为何要贴在后墙上呀？
　　先生沉吟道：后墙四季朝阴，邪气易入，贼人窥探之处，写一联以示警告。
　　我都看不太懂哦！贼人能看懂这个？我问着，噘嘴，双瞳转来转去思索。
　　你不懂的，贼人不一定不懂，这是对应效果，干什么的专注什么，你不敏感的，贼人却很敏感，想必是‘心有灵犀’，肯定看得懂。先生喃喃道。
　　转完院子，又进屋里去瞧。见先生书房门上题一联：人生几人如意耶？于世累利名；君子常年比师焉，朽木琢成器。横批是：为师有责。这句我看懂了，又是数落我的，我翻白眼问先生：难道说我是朽木吗？先生笑道：过去是朽木，现在是美玉。哈哈，算了，不计较了哦。
　　再看客厅门亦有一联颇有趣：有天有地有心人，不强求命运好；无钱无权无过错，只小祈徒儿贤。横批为：别无他求。一笑回眸，却见我书房门上也题一联：平平庸庸一书匠；哭哭啼啼两弟子。我急着跑到先生面前正要抢话，师姐却说：先生，你几时见我哭哭啼啼了，这个下联我可担不起，不如改成‘哭哭啼啼童小汐’，这样才好。先生说：对联只为图个热闹，不必太认真。师姐低头窃笑，却不想一转脸瞧我瞪她，又白我一眼对我说：又不是我做得对子，你瞪我干嘛？先生赶忙打圆场说：你们的屋里的联子都写好了？我去看看。说着就往我和师姐的卧房走去，师姐掩口而笑，把我推在前边。
　　先生看着案上还未贴上的对联，沉默半晌对我说：别的对联倒也有趣，不过这个联子不好，不要了吧。我一看原来是那副容将四季有沉寂，不可一时无静君。我一万个不愿意，努着嘴说：这个也很好，干嘛不要了，绝对不行哦！先生一直坚持，又说：让人看见像什么话！不要了，我给你写个联子，保证比你这个好。我转怒为喜，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先生提笔写道：伤情二字不许有，回眸一笑还去来。写完接着说：我去准备年夜饭。说完起身就走了，我站在原地盯着写的联子，只有翻白眼的份了。
　　做游戏
　　除夕下午时，先生就扯了一条细细的红线，在院门内三尺的地方，凿了一条细细浅浅的土沟，又在红线两头各缚一枚铜钱，让我和师姐各牵一头，他在两头铜钱又包一道自己画的符，令我和师姐将红线拉直，轻轻埋入土中，再用脚踩平整了。我不会画符，但我知道这大概是玄学的一种，便格外的谨慎，虽然先生说，要么视为迷信，敬而远之，如果笃信，便要绝对虔诚，不可有意亵渎。我听先生这是一种避邪的法儿，这个邪就是年，一种能破坏居家风水的暗物质和暗能量，用此法辟之，便可保证在这一年来让我们一家三人平平安安，不出意外。我自然是深信不疑，所以做这个的时候十分小心。
　　除夕的重头戏自然是年夜饭，那是多么丰盛的飨宴啊！有鸡鸭鱼肉，还有大虾、年糕我和先生、师姐闲话家常，笑声不绝。见师姐坐在先生对面，文静如水，长发垂下来掩着半面玉颜，眼睛上下开翕，长睫毛一霎一霎，温柔可人得像嫦娥。我坐先生身边，则大块朵颐，平日难得吃到好料理，这次绝不客气，汽水随意喝，糕饼、水果任意吃，心满意足。
　　偶尔见师姐凝视先生，我便白她一眼，伸给她一只小拳头，让她谨记我和她的约定：目光里不许有任何杂质。这是我和她的约定，她知道我什么意思，所以见我这样，立马羞怯地低头。
　　先生见我伸出拳头，一边开酒一边说：大年三十，我也小酌一下，我们只吃喝也没意思，不如玩‘石头剪子布’的游戏，我输了喝酒，你们输了吟诗或作词，诗词可以不要求平仄，也不要求平水韵，新韵就好了，或者听着顺耳就行，反正是玩游戏，不要太认真。我立马来劲儿了，拍手赞同，却见师姐努着嘴，似乎不太乐意。
　　游戏开始，第一局师姐就败下阵来，伸出的剪刀被我和先生的石头砸碎了。师姐有点不知所措，想了一会儿说：先生，我不擅长吟诗作词，能不能唱首歌代替呢？先生摇头说：不行，那也太简单了。见师姐始终不见动静，先生干脆给她台阶下：这样吧，我看你们在卧室写的对联还不错，那就让小汐出上联，你对下联，对得上来就算通过。师姐抿着嘴，点点头。我想了一下，出了上联：南窗有花小汐绣。师姐想了又想，怎么都对不上来，先生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看看我。我转着眼睛说：这么简单的联子都不会？先生盯着我说：那你自己对一下。我马上笑道：东屋无妾似朝云。先生正在饮酒，才一小口下去，就好像差点被噎住，苦着脸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放下杯子说：让你好好的对联子，你瞎胡闹什么？我翻白眼说：哼。这不就是好好对了吗？先生又瞪我一眼，我又白他一眼哼了一声，自己吃菜，心里却暗自得意，我和师姐都知道，这东房便指先生的书房，其实师姐早就在一旁笑得忍不住了，马上就要笑出声来的样子哦。
　　先生一度很尴尬，我才不管，又见他沉默一会儿对师姐说：上次听见你和小汐讨论五行四柱，那我就给你出个简单的联子，你对得上就算过。师姐听话地点点头，双眼霎霎望着先生，我又白她一眼，伸出小拳头给她。她笑笑，低头听先生出上联。先生说：上联是，五行金木水火土。师姐略加思索说：四柱年月日时干。我一听惊呆，想不到师姐还真厉害，这个干字，是干支之意，而且倒过来不正是土字吗？我立即鼓掌叫好，先生却淡淡地说：好了，这局通过了，接着来。
　　我正要出手，却听师姐忽然问道：先生，五行生克，我唯独不理解‘金生水’，这怎么个‘生’法呢？我不知怎么就突然想到了生孩子，忍不住笑了。
　　先生显然已有醉意，端着酒杯说：气母为金，天上为星，地上为石，石生风云，星降甘雨。风雨占从星动摇，石础见润雨水占，故而金能生水。师姐懵懂样儿煞是可爱，转动双目，一会儿望着我。我摇摇头，表示听不懂，师姐又问先生，先生说：接着猜拳吧，这个学术上的事，明天再说。
　　先生，五行真能决吉凶吗？师姐又问。
　　先生又饮一杯，又慢慢咬文嚼字：以生克断吉凶，未谙时算，岂知神明多变，化时灭日难能应对，会通不察，不能谋略成事，岂可深信哉？师姐又看我。这回我听清了，我解释说：先生的意思是，以五行生克来断吉凶，如果没有熟悉掐时卜算，又岂能知道神明是变化无常的，即使熟悉了掐时卜算，神明也会化解时日，让人难以掌握应对，所以必须还要掌握三命融合贯通的方法，否则就不能按照你的破解之法使事情获得成功，鉴于此，但从五行生克来断吉凶，又怎么令人深信呢？师姐点点头，又摇摇头。
　　先生有点恍惚，又接着说：金从出土还腐蚀，土焉不克金乎？木入土见腐败，土焉不克木乎？镫锄经坎土碎石，金焉不克土乎？利刀遇坚木刃卷，木焉能不克金乎？大概意思是五行之中，并不是只有火克金，土也能克金，土还能克木；金也不止克木，金还克土；木不仅克土，木也克金，所以说，五行相生相克，并非人所常道之理，其中博大精深，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
　　我怕先生又因醉之乎者也，于是说：才玩了一局哦，好慢，我们赶一下进度吧。先生立刻伸出手来，第二局先生和师姐出得都是布，我仍然是石头，所以我败。我又何惧之有？吟诗作词可难不倒我哦！于是等先生出题，先生却说：为公平起见，我仍出上联，你对下联。我说好哦！先生想了一会儿，说出上联：老先生，穷先生，老有所为，愈穷更坚，老穷更坚先生。我想了想，一下子就来灵感了，笑着对道：大师姐，小师妹，大而无用，小能称霸，大小称霸师兄。才出口，师姐就偷偷瞪我，我掩口一笑，就听先生笑说：你说姐姐大而无用，你小，就你厉害了？我脑袋一歪说：对喔！是哦！哼。然后撅嘴朝师姐，师姐低头一笑带过。
　　先生自己干了一杯酒，然后瞥我一眼说：过个年也不消停，你就知道斗嘴，不对联子了，下回输了就作诗词好了。接着又出手，没想到我和师姐出的是石头，先生出的却是剪刀，于是二话不说，他又干了一杯。接着又来一局，我却输了。
　　我思忖了好大一会儿，站起来说一声：好了哦，可以了。于是走到先生和师姐面前踱着方步，摇头晃脑作词道：今春早，还抽愁丝纷萦，不胜浊洒。颦眉不见君笑，西窗绣扇，一边斜挂。帘儿下，几曾慢步轻履，清弦骤哑。且怜万千春愁，二八心事，姗姗续写。记得去年三十，当时妆就，细眉柔弱。酒香杯底流苏，明眸闪霎。谢君于此，伴我无晓夜。有女朝云对月羞，饮泪窗下。一曲相思者，月高风清，轻拢鬓鸦。侍君笔墨图画，更奈凄琴催泪似玉泻。一声哥哥咦，雨打窗花。师姐听了马上鼓掌，先生却直愣愣瞪着眼，连连摆手说：不好，不好，什么乱七八糟，接下来不许写词了，干脆作诗吧！说完又干一杯。哼，我朝他翻白眼，又坐回去，又见师姐低头捂着肚子笑，长发都垂在地上了。
　　看魔术
　　接着又猜拳，这回是先生输。我强烈抗议：输了只喝酒，这也太简单了，这回不行，你也要作诗一首。先生端着杯子又放下，发现他眼睛都很难睁开了，听他说：我不作诗，岂有长辈在晚辈面前饮酒作诗的道理？我给你们变个戏法好不好？一听这个，我兴趣来了，连忙说好。先生让师姐取来一张雪白宣纸，用浆糊粘在对面的电视屏幕上，又让拿来蜡烛和香火点上，不知道这是什么戏法儿，只是十分好奇。
　　据说古时候有茅山道士请客，在道友面前变戏法儿，说是能请天上的仙子下来跳舞助兴，这个你们听过吗？先生身子轻微摇晃，我看一瓶酒下去大半，他一定是醉了，想必是说醉话，于是我说：那只是神话故事，不可能哦！先生笑道：来看，三十晚上南天门开了，快关掉电灯，你们只看对面那张纸就行了。师姐有点儿忐忑，按下开灯开关，客厅里便只剩微弱昏暗的烛光了，师姐赶紧挤到我身边，我顺手将她推到一边，她又黏了上来，嘴里支吾说：小汐，我有点害怕。我只好依着她抓住我的胳膊。我心思已经不在师姐，心想但凡是魔术，自然能看出破绽，不信真有其事，于是目不转睛盯着先生。只见先生双手掐着中指，轻声念了一句诀儿，忽然蜡烛火苗一闪一闪，霍地一下就变成蓝色了，把我也着实吓了一跳。我赶紧伸手抓住先生的胳膊，先生忙说：松手！松手，抓着我干嘛，看纸呀！我和师姐又看那宣纸，上面隐隐约约出现五个衣袂飘飘的女子，确实有几分仙子神态，盈盈弱弱，翩翩起舞，有点像皮影戏，但又不像，似乎也不是投影的效果。我又盯着先生看，见他好像还在念着诀儿，可是身旁并没有其它设备，比如投影仪或手机之类，再仔细检查，也就香炉里清香三支，蜡烛一台。真有点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看看黑黝黝的窗外，心里越发害怕起来。
　　突然想起汉武帝命方士招来李夫人魂魄的事，我慌忙大叫一声：好了！不看了喔！师姐也急着打开灯，再看去，宣纸上空空如也，白得发亮，又看蜡烛火苗也不闪了，恢复成金黄色，我惊愕万分，望着先生说不出话来。
　　我回过神儿来问先生：怎么这样也可以？刚才那五个仙女模样的是什么东西？
　　先生又干一杯酒，笑道：没什么，瞧把你们吓得，只是个小魔术而已。话虽如此，可这一次我所见的，我绝不信是魔术那么简单，因为薄如蝉翼的宣纸挂在电视上，如果是电视屏幕的影像，那屏幕应该是亮着的，但电视也没打开。如果说是皮影戏，更不可能，电视靠着墙，也根本没有第四个人在场，这不是魔术，也许是一种幻术？魔法？巫术？
　　追问先生也不愿多说，我也不能继续问下去，这是规矩。于是我好奇世上还真有神仙这回事？
　　我问先生：确有神仙吗？那传说中的肉体飞升是真的吗？先生不假思索说：假的。我又问：人吃了灵丹妙药可成仙吗？先生回说：根本就没有什么灵丹妙药。我沉吟道：既然没有，为什么诸如一国之君的秦始皇，还有很多皇帝都笃信此道，而且乐此不彼呢？先生回说：如果有这两种东西的话，成仙或者也有可能呀，只可惜找不到。我急忙问：哪两种东西哦？先生说：若得北枣七尺，南梨三尺食之，即可成凡仙。七尺枣儿，三尺梨儿，一北一南，此坚木之果俗子难见。古时有人偶见七尺枣木，不见有果，王庭命伐之，用以刻书。我又急问：确定世间有这两种果实吗？先生点头道：有，但自带障眼法，即使在身边，肉眼也不可见。我叹气道：唉先生，你说了等于没说哦！
　　先生摇头说：不说那个戏法了，娱乐一下就好。我们接着猜拳吧。说着伸出手，师姐也伸出手，我心思不在石头剪子布，结果又输。
　　先生对我说：作诗一首。不过要设个杠，诗中有数字，从一到万，要通顺连贯，意思明确。我想了一会儿笑道：数字诗呀，这个太简单啦。师姐摇头说：不简单，限制太多。我张口就来：云窗七里相思月，曲枕三更听风鸣。小汐十万肠欲断，现今二八愁雨季。情丝千丈始如一，四下心底百念起
　　诗还未吟完，先生就慢慢站起打断了我：行了，行了，你又开始了，什么乱七八糟我去睡了，你们要守岁，自己玩去吧。说完摇摇晃晃去了南房。
　　我和师姐不说话，不约而同伸出剪刀手，先生才出去，我们就赶快拿出手机搜索电视剧。
　　这就是我们快乐的除夕之夜，很有趣是吧？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