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别跑 文张帅 爹找了个板凳,抖抖索索站上去,伸手到大立柜的上方一阵摸,一大片灰尘扑簌簌落下来,爹勾头呛咳了好几声,差点从板凳上栽下来。我要伸手扶他,爹摆摆手,又摸索了一会儿,终于从上面摸出个布包来。爹拂去上面的灰尘,小心翼翼的打开,里面是一个破旧的硬皮本,我立即认出来,那是我上初中时抄歌词用的,那时班里掀起一股追星热,要是谁会唱几句港台歌星的歌,大家就会觉得他很了不起。为了赶时髦,我骗爹说老师让买个精装的硬皮本做笔记,爹一听是老师让买的,一刻也未敢耽搁,专门跑去镇上商店给我买的。其实,那里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歌词,大字不识几个的爹却以为是我做的笔记。 我身上一阵发热,只觉得脸颊又红又烫。 喏,这就是你二大爷家的地址,爹从硬皮本里抽出张泛黄的纸条来。纸条上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地址:乌鲁木齐市xx大街xx号许双林,是爹的笔迹。身后传来娘的呜咽声,五岁的小妹妹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开始跟着哭泣。 你二大爷当年离家去闯新疆时,你爷爷给了他十块钱做盘缠,对他有恩,他一定会收留你的,去吧,不要想家。爹背过身子,抹了一把脸,进了里屋。 这点钱你拿着,还有一袋馒头,拿着路上吃。娘把一卷子钞票和一袋馍塞到我手里,抱起小妹妹也进了里屋。 我拼命忍住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扑通跪倒在地,朝着里屋重重磕了三个头,转身离开。 前几天刚下过雨,通往镇上的村道坑坑洼洼,一个挨一个明晃晃的水坑里有无数个急匆匆赶路的我。十一月底的风已经有些刺骨,我打了几个寒战,裹紧了身上那件破旧的军大衣,那是爹早年当兵时穿过的,几个地方都破了洞,被娘补了好几个颜色深浅不一的补丁。 一个不小心,我跌到了一个水坑里,军大衣的下摆全湿了,我费力地爬起来,蹲坐在水坑边,呜呜哭出了声。装馒头的袋子也散开了,几个馒头滚落出来,滚到了水坑里,龇牙咧嘴望着我笑。 十五岁的我在漆黑阴冷的村道上跌跌撞撞前行,脑海中一遍遍翻滚着爹说的话,娘的眼泪,小妹的哭声。 后悔了吗?我问自己。是的,我开始后悔了,后悔不该为了哥们义气而去招惹杜冲那个校霸。杜冲是镇中学出了名的混混,仗着他舅舅在县公安局工作,仗着他舅舅和校长是同学,调戏女生、随意打骂同学、勒索同学钱财,坏事做尽。家长们告到学校,往往不了了之。老师们也都敢怒不敢言。 前天下午,我的发小明海遭到杜冲勒索,明海不给,杜冲就对明海拳打脚踢,抢走了明海的生活费。晚上放学后,明海对我哭诉,我一时气愤,就去找杜冲评理。杜冲正在校门口不远处勒索一个低年级同学,杜冲勒索完别人后喜欢把钱搁嘴边吹一吹,那是他的标志性动作。所以,虽然附近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虽然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那就是杜冲。我冲到杜冲跟前让他还明海的钱,杜冲歪了歪头,突然伸手推了我一把。我踉跄了几步才站稳,只觉得浑身的血瞬间涌上了脑门,胸中的怒火熊熊燃烧。我飞身向前一拳打到了杜冲的脸上,毫无防备的杜冲仰面倒在了地上。我愣怔了几秒钟,大梦初醒般转身疯狂往家跑。 爹觉得我闯了大祸,娘吓得一直哭。最初的慌乱过后,当过几年兵的爹说,我自己闯的祸应该自己承担,人家若是找上门,就让人家把我带走。可是,直到很晚,也没人来家里找我。 当天晚上十一点多,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家里的狗忽然狂吠不已。我心里一激灵,一个箭步蹿到大门口,屏住呼吸从门缝里往外瞅,没有人。借着月光,忽然看到地上躺了一张纸条。回屋抻开一看,上面写着:许飞,别怕,老师会帮你的,落款是:田之雨。是我的班主任田老师。我悄悄松了口气,爹却狠狠瞪了我一眼。 接下来的时间,我没敢去学校,也不敢打听杜冲的情况。 爹说,虽然没人来找,也不代表不会有事,万一最后查到我头上呢?最好出去避一避,走得越远越好。去谁家呢?爹想了想,定居在新疆的二大爷家算是距离我们家最远的亲戚了。 想到这里,我的眼前又闪过班主任田老师那张严肃的国字脸,他一直觉得我很有潜力,对我寄予厚望。每次开家长会,田老师都会对我爹说,他很看好我,让爹好好供我读书,他相信我能成才。田老师的话让爹很受鼓舞,识字不多的爹多么希望我将来真如田老师所言,能光耀门庭,成为许家的骄傲。可这一切,都在我的拳头挥向杜冲那一刻成为了泡影。 我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脑袋,眼泪和着泥水从脸上汩汩流下。 此时此刻,我多么想念田老师,想念那张被我刻满字的书桌,想念同学们的笑脸,甚至想念我那个老被人嘲笑的花书包。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终于赶到了镇上的汽车站。又累又饿的我蹲坐在汽车站的大门前。 爹说我需要先从镇汽车站坐车到县城,再从县城汽车站坐车到省城,最后从省城坐火车去乌鲁木齐。 我茫然地望着眼前经过的人流,全都是陌生的面孔。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人看我两眼,眼神里有鄙夷有疑惑,他们或许在想,这个蓬头垢面一脸脏污的男孩很可能是逃学出来的,现在流落街头无家可归也是活该。有个路过的老奶奶朝我投来同情的一瞥,然后摇头叹气走开。 汽车站还没开门,街上没什么人。从街角传来一阵阵包子的香气,是韭菜鸡蛋馅的。我使劲嗅了嗅,顿觉饥肠辘辘。我摸了摸身上那卷钱,犹豫了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馒头,慢慢地嚼起来。 似乎又过了很久很久,一个胖胖的工作人员慢慢腾腾的打开了车站大门,我赶紧跟上去,胖子回头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开往县城的客车终于来了,我飞奔过去,排在了第一位。没多会儿,我身后就排了条长龙。 售票员一边验票一边大声呵斥着想插队的人。排在第一个的我突然肚子一阵绞痛,迫切需要上厕所。车子得三个小时才到省城,我肯定憋不了三个小时,可若是去上厕所,就需要重新排队,那样可能就坐不上这趟车了,需要等下午的另一趟。我感觉膀胱都快要炸了,算了,不管了。我捂着肚子冲向厕所。 等我从厕所出来,发现车子已经开走了。我沮丧极了,想起爹嘱咐我一定要赶最早的车去省城,我却就这么错过了,我悔恨的都想锤死自己。 许飞!许飞!有人在急切地喊我的名字。 我吓了一跳,难道是杜冲的家人找来了不成?会不会是警察?杜冲是不是死了啊。我赶紧躲到了厕所门边,偷偷往声音的来源望去。 是田老师!只见他正推着他那辆破旧的二八自行车着急的东张西望,他的周围没有警察,也没有杜冲的家人。 田老师,我在这儿!我喊了一声,慢慢踱出来,眼泪汹涌而出。 田老师把自行车扎好,一瘸一拐地朝我走过来,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左腿膝盖处血肉模糊,裤子上到处是血迹和泥点。 老师,你的腿?我惊问。 啊,没事,骑车追你来的路上不小心摔到了沟里,不管它,走,我带你去吃饭。田老师不由分说拽住了我的胳膊,好像怕我下一秒钟就跑掉了。 我今早去你家了,你爹说你已经走了,我就赶紧来追你。你这几天没去上学,我就猜到是你干的。杜冲没事,只是鼻梁轻微骨折,现在已经出院了。幸好当时天很黑,他没看清你的脸,校长带着他挨个班指认,我说你病了。 你说你跑什么跑,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会帮你的。田老师眼镜片后面射出一股明亮的光芒,那光芒瞬间给我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 我张口结舌地怔在那里,继而一阵狂喜袭上心头。天啊,我不用逃亡了,我不用去乌鲁木齐啦,我可以继续上学啦! 老师,谢谢您!我一头扎进了田老师的怀里,痛哭失声。 傻孩子,你说你跑什么跑,老师会帮你的。像杜冲那样的学生,早晚会栽跟头的。田老师轻抚着我的背,轻轻地说。 没多久,杜冲的舅舅就因贪污进了监狱,杜冲也灰溜溜地转了学,据说再也没敢欺负同学。镇中学的老师和学生们都长长舒了口气。 第二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城最好的高中。 田老师说,我一定会成才的,我和我爹对此都深信不疑。 作者简介: 张帅,女,河南人,硕士研究生学历,从事教育工作,热爱文学与写作。愿,以文字为媒介,结识天下文友,阅尽天下美文,乃,我心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