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不过是个皇帝

　　你是皇帝。
　　帝国在你著名的曾祖父手中崩塌，你的祖父、父亲慢慢将它缝合，你接手时的天下像大病初愈的病人。你的周围还有一群虎视眈眈的节度使，它们像恶狼一样围住你。但连年厮杀，恶狼们也累了。
　　敏锐的你瞥见了曙光。
　　你想削藩，为此你隐忍中励精图治：改革税制、整顿军务，削减一切不必要的皇家开支。你还讨厌宦官，因为很小就听闻了那个只知道在你曾祖耳边大颂天下太平的高力士。想起他你就一阵蹙眉恶心。如果节度使是帝国的外伤，那阉人就是帝国的毒瘤，必须自己动手，挥刀斩绝。除了禁宫所必需的，你把他们彻底地、凶恶地赶出了皇城。
　　一切都朝着中兴发展。现在你只等一个机会。
　　在帝国气息微弱之时，你的祖父、父亲不得不和一些骑墙的节度使达成默契：他们死后，节度使的权力将由他们的子孙继承，就像你继承祖父、父亲的皇位一样。你内心愤怒，简直岂有此理。于是，当一个节度使老死，他的儿子例行公事般向你上表请封时，你坚决地知道，机会来了。
　　你清晰地说出了那个字：不！
　　节度使的儿子震惊了，恶狼们震惊了，天下震惊了。
　　接着就是开战。
　　狼群们并不团结，他们担心狮子已经觉醒，担心最终的胜负，如果选错了边，再凶猛的狼也只能被屠宰。这一切你看在眼中，微笑着笼络一些胆怯的狼，去咬另一些走投无路的狼。
　　起初很顺利。你只需要出一些军费，散一些金银，等着他们自相残杀到奄奄一息，然后亲自补上最后一刀。但恶狼们也不傻，慢慢看懂了你的计谋，之后他们重新集结、反扑。
　　胜败走到弦丝之上。
　　你环顾山河，决定调集泾原镇的将士开赴前线。这是一支生力军，你期盼用他们打破平衡，给群狼致命一击。你不曾想到的是，这个决定，你将追悔后半生。
　　泾原将士行军经过长安。他们早知道帝都的繁华与皇帝的慷慨，内心兴奋骚动，期盼着钦差大臣带来皇帝丰厚的赏赐。而当他们在冷风冷雨夜只等来一顿粗陋的茶饭之时，他们愤怒了。背井离乡、生气未卜，皇帝只舍得给这些？！
　　于是他们调转枪头，杀进了长安。
　　其实只有你清楚，你只是没钱了，打仗早已耗干了帝国，仅有的肉都用来喂狼了。你原本以为，自家的部队，和狼兵不一样。没想到都一样。
　　你慌忙凑出20车钱帛，想要平息一切。但愤怒如火，一旦起势，非得烧尽不可。
　　仓皇之中，你被一群宦官搀扶着逃出皇城，每一步都颠簸得你心惊胆战。恍惚之中，你发现身边最可靠的居然是那些曾经令你作呕的宦官。你想大哭一场，却怎么也找不到眼泪。不想了，什么都不想了，先逃命吧。
　　你的曾祖父和父亲，都曾如丧家犬般逃离长安。你是他们之后，帝国的第三个逃跑皇帝。
　　后来，好不容易，你回来了，但性情大变。
　　节度使们再也不把你放在眼里，但也不想灭了你，皇帝是他们共同的最好的傀儡。你也变得唯唯诺诺，下罪己造，卑躬屈膝地安抚恶狼。反正帝国没救了，又暂时亡不了，好歹活着，不折腾了。
　　你觉得宦官才是最忠实的仆人与朋友。他们比亲情、忠诚、儒家都更可靠，这是你历经生死后发现的真理。你重用他们，从此帝国与宦官捆绑在一起。最终他们将勒死帝国，但你管不了这么远了。
　　你也变得特别爱钱。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没钱意味着什么。节度使们投你所好，频频无中生有地找出给你进贡的理由。你知道，你收一分，他们就能编出借口向百姓们收十分，但你管不了这么多了。你甚至派出宦官，来到行市强征暴敛。商人百姓视他们如瘟疫，欲哭欲死，欲向身为皇帝的你倾述。你听不见了，也不想听了。只是孤坐在国库，开心地数着银子。
　　有一天，悲天悯人的大诗人路过集市，亲眼看到了乖张残暴的宦官名买实抢，将一赤贫老者的一整车炭，以及生存希望，生生夺走。一切以皇帝的名义。诗人悲愤中写下诗句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那首诗，最终把你盯死在耻辱二字。
　　历史说，你是一个帝国的皇帝，你有耻辱的一生。你说，你只不过是个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