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一伙的 窦宪君 酒从中午喝到黄昏,服务员进来告知,此间预约的客人就要来了,是不是要换个房间继续。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散了吧。英子瞅瞅我,你也有这样的时候;我瞅瞅英子,为什么我不能有这样的时候。起身,晃晃脑袋,还好,比预想的清醒,只是,脚没抬起来,身体先出去了。 街上热闹,人来车往。路上的人,看路的眼睛也看人,那眼睛是尺子,量来量去便量出是非。我不喜欢是非,是非是石头,不小心绊着了,摔疼了又搭了面子。站定了,强打精神,做深呼吸状,努力挺直腰杆,别的不想,眼前的问题是将路走好了。大家的想法一样,花样百出却目标一致:好好走路。明明走不好硬往好了走,怎么走呢。 也有不想好的,一群人里有一个不想好的,一定是英子了。从饭店出来,我一直瞄着英子。英子鸣锣开道,众人便前仆后继,我也一脚踢飞了石头。什么时候都不能低估了榜样的力量。我曾和英子讨论过尺子的问题,英子不觉得尺子是石头,即使是石头,踢着玩也正好,何况,水能开花还不是因为有石头。我想想石头间开着的水花,就同意了英子。 英子走得自在,不只身体大摇大摆,神情也无拘无束,不只瞅着我们笑,瞅着认识不认识的人都笑。那笑是引子,秋阳从高大茂密的枝丫间一经探出头儿,就一路跟着英子了,跟着英子如梦似幻的脚步,跟着英子随风起舞的花裙子。英子的花裙子实在花,大红牡丹在裙子上大朵大朵地开,席间,大家给英子的裙子起了名字:招蜂引蝶。英子强调,裙子的名不是人的名,不要弄混了。大家闹,又有什么区别。 我们跟随英子,穿大街走小巷,英子见花拈花,见草惹草,冷不防,英子一个漂亮的转身,高高地举起手,用蜜一样的声音喊,看啊,这是皮球柿子,多漂亮的皮球柿子。 我看英子,不看柿子。她可以招摇过市,百无禁忌,我不敢。英子托着的那个柿子确实醒目,圆圆滚滚,穿红挂绿。柿子是英子刚刚从一个老婆婆那里讨来的,借着酒劲儿,凭着一张笑靥如花的脸。老婆婆有一双布满皱纹的手和一张布满皱纹的脸,这样的脸和手不影响老婆婆出售又光亮又圆润的皮球柿子,老婆婆的脸和手因为面前那筐油光发亮的柿子也有柿子的光泽,那柿子到英子手里,到了穿着花裙子的英子的手里,到了街中央穿着花裙子的英子的手里,到了被玫瑰色的黄昏沐浴着的大街上穿着花裙子随风起舞的英子的手里,面前的光景就有了丝丝缕缕缠绵又浪漫的撩人气息。 我放慢脚步,担心有人知道我们是一伙的,故意拉开和英子的距离。英子一向流光溢彩,万众瞩目,但那是英子,不是我,喝多少酒也不是我。可是,我就是不能将目光从英子的身上移开,恍惚中,觉得站在路中央的那个人不是英子是我,英子的花裙子穿在我身上而不是穿在英子身上,还有她的笑容和声音,甚至那个皮球柿子,因为在英子手上而不是在我的手上也变得与众不同。无论如何,我都欣赏英子,一直欣赏,从她写《樱桃熟了》的时候就开始了。 写《樱桃熟了》时候的英子,扎两根小辫子,我也扎两根小辫子,那时候女孩子都扎两根小辫子,但是,只有扎着两根辫子的英子写了《樱桃熟了》,并且拿了作文比赛一等奖。那个一等奖不是学校发的,是地区发的,地区有几十所学校,几十万学生,英子是第一。英子得奖的消息出现在学校的黑板报上,在最显眼的位置上写着英子的名字。人人都知道英子,学校以英子为傲。我和英子不仅同一个学校还住一条街,彼此认识,只是从来没说过话。我不敢和英子说话,不敢和她对视。那可是写出作文一等奖的眼睛啊。英子太夺目了,学习好,作文好,还是班长。虽然不是我的班长,但是,英子得奖之后,我觉得她够得上全校学生的班长。英子还美,身材高挑,眼睛黑亮,我一直都想,要做什么样的好梦才能成为英子那样的人呢。 我一直很想知道,英子的《樱桃熟了》写了什么。人人都吃樱桃,没见谁拿樱桃说事。我那时写日记都是写去年昨天怎么样怎么样,什么是光荣,什么是伟大,语文老师也是这么教的。老师是同一个老师,为什么唯独英子写了樱桃,英子作文里的樱桃是我见过的樱桃吗。我希望学校在表彰英子时,也将她的获奖作文贴出来,让我见识见识,学习学习。可惜没有。这个问题一直被带入高中,带到文理分科时,我才有机会和英子站在一起,万分激动地向她吐出藏在心里几年的心事。英子淡定,语气轻描淡写,没什么呀,就是写了樱桃生长的过程。我不信,没别的了?英子肯定,没别的了。看上去,英子没有敷衍的意思。事情真如英子所说,没别的了。这样的结果让我多少有些失落,真这么简单,当初我也可以做到。如果做了,黑板报上出现的是我的名字而不是英子的名字。英子说的过程我也不陌生,小樱桃树长成大樱桃树,春天开花夏天结果,还很年轻的父亲在樱桃树下守着如小樱桃树一样的女儿,跟着,看得见的情景和看不见的时光变成一颗颗熟透的、红红的樱桃醒目地挂在树上。就这么简单。 我更崇拜英子了,天天向她看齐,尽管上高中之后的英子再没有在作文上拿过奖,但是,别的奖不少。打篮球,跑百米,障碍赛,掷铅球,凡是可以参加的竞技性项目英子当仁不让。我能做的就是为英子站脚助威,摇旗呐喊。英子的声音洪亮,我觉得,别的学不了英子,声音还是可以的。英子冲着奔流的河水喊,我也喊;英子对着深邃的夜空喊,我也喊;英子冲着男生喊时,我就不喊了。有些事是需要胆量的。我觉得自己练得差不多了,老师让我在课堂上读课文,我自觉读得声情并茂,可我的同桌说,还是小,她才勉强听清楚。这件事对我打击挺大的。看来,声音也是天生的,一个人再怎么努力,还是成不了另一个人。 我接受成不了英子的事实,为自己解围,好比走路,走街心和走街边不代表哪一个更优秀,而且,走街心的英子和走街边的我终于成了朋友。也许,有些事,就是习惯,我习惯在街边看街心走的人,而英子习惯被我这样的人看。我和英子说,她是演电影的,我是看电影的;她在台上,我在台下,这样正好。英子说,人生如果真的像演电影一样,她也会在演别人的时候流自己的泪。英子语出惊人。一向心地坦荡、天下无敌的英子,也有在自己的人生中不演自己的时候,叫人意外。英子不像那种能够委屈自己的人。也许,英子根本不想呆在台上,不是非得走街心,只是不小心就呆在了台上,上了街心;而我,也不是甘心呆在在台下,甘心走街边,只是不小心就呆在了台下,上了街边。 英子谈恋爱的时候,我不得不承认,走街心和走街边还是不一样的,演电影的就是演电影的,看电影的就是看电影的,台上和台下差着好几步呢。英子和她喜欢的男生手挽手,无所顾忌地走在校园小路上的时候,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我喜欢的男生每天在我的眼前高高地跳起来,够他根本够不着榆树叶子。英子天天在路上走,我也天天看榆树叶子晃;英子身边的那个男生越来越开心,我前方的男生越跳越忧郁,跟着那个男生身边就出现了一个像英子一样的女生。这件事对我的触动不小,对自己做不了英子那样的女生伤心不已。我也喜欢啊,厚厚的一本日记和一首又一首朦胧诗可以作证。 毕业后,整天和英子走在一起的那个男生被他母亲领走了,去另外一所学校复读。那个男生高考失利,同样失利的英子被那个母亲敌视。英子偷偷跟了去,不是上学,是隐在那所学校附近的一家工厂打工。这样,每天上下班的时间和学校上学放学的时间吻合,英子便有机会看一眼那个男生。我想象那个情景,何其生动,一部正在上演的无声电影,没有观众,当然也不会有鲜花和掌声。那个男生在某一天抓到英子,让英子和他走,远走天涯,相爱到底。英子百感交集,清楚走和私奔的含义一样。英子后来无数次地回忆,那是多么好的一个下午,她穿碎花的裙子,乌黑的头发被风吹起;他一样眉目清秀,白衣蓝裤贴着挺拔的腰身,他们在绿树红花相映的林中相会,秋阳落地成金,她却镇定,悲壮,无限深情,和那个男生说再见,再也不见。 英子说起那段往事,像讲一个美丽无比的爱情故事,讲着讲着就忘了自己是故事的主人公。她说爱是分爱和被爱的,或者什么爱不爱的都一样,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季节从来不空旷,最黑暗的夜晚还有星星像花一样开放。我同意英子,也常在夜晚看夜空里的花朵。站街心的英子和站街边的我看星星的距离是一样的,头一次,我觉得我和英子是一样的人。 英子挺着个大肚子背着个木箱子,沿街吆喝着卖冰棍儿的样子成了街头一道亮丽的风景。英子不只卖过冰棍儿,铲地、插秧,去工地做力工,凡是可以养家糊口的活儿都干。英子燕子垒窝一般筑起的小家,还有小家里天使一般可爱的宝贝女儿,让我折服,无论做什么,英子都是出色的,做什么都不比中学生时得奖的那个英子逊色。 我们在一起,这一年,那一年,又一年,再不是扎两根小辫子小姑娘,我不再提起她的《樱桃熟了》,我也不和她说我的《没心草》。看见英子我总是忍不住地感慨,当时为什么不和那个男生走呢,再坏的结局也好过和一个对刀子执迷,平日里如闷葫芦一样的男人生活吧。英子说,和爱情比起来,尊严更重要,我不能让我的爸妈被人讲,他们有一个和人家私奔的女儿,再说,我差什么啊,要把自己沦落到那种地步。我劝英子,一个喜欢刀子的男人内心一定是有英雄情结的,是个可以依靠的人。那个男人的确在英子的电影里扮演了英雄的角色,在英子决定为内心那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轻生的那一刻,从天而降。 英子说,这个英雄说不定有一天会将刀子指向她。英子是喝了两杯酒之后说的,我是当酒话听的,并不当真。我们面对面地坐着,酒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话是一句接一句地说,不去想,时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将我们从不喝酒的女孩儿变成喝酒的女人,我们的容颜不再年轻,从玻璃窗里面望出去的目光不再清澈。 英子说起那个喜欢和她说话的人。我知道那个人,愿意将那个人视为只属于英子的人。那个人为了走近英子,跋山涉水,为了和英子说话,被英子英雄一样的丈夫打断了三根筋骨没还一手。英子泪眼婆娑,追究尘世间的男欢女爱,用飞蛾扑火的悲壮掀起又一股爱情潮。英子的丈夫又做了一回英雄,成全了英子,将刀子指向自己,刀刀断骨,了断尘缘。英子的爱是那样,被爱是这样,不是所有人的一生都可以像英子这样轰轰烈烈,不管愿意不愿意,英子都是在台上,都是走着走着就走上街心的人。英子为英雄立碑,年年为其扫墓。那个和她说话的人,又去和别人说话了,两人偶然见面,一个道东,一个道西,声音不咸不淡,那些过去的时光,如风吹过。 夏天,英子依然穿大花的裙子,笑也开怀,酒到酣畅处,无天无地,无他无我。我们依然亲密,我看着她时,她也看我。我们惺惺相惜,也各自为政,不去争论,活着应该怎么样,不应该怎么样,而是,就这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