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诗选

　　聂绀弩（19031986），新中国著名诗人、散文家、20世纪最大的自由主义者（周恩来戏语），湖北京山人。曾用笔名耳耶、二鸦、箫今度等。聂绀弩的诗作新奇而不失韵味、幽默而满含辛酸，被称作独具一格的散宜生体。1986年于北京病逝。
　　伐木赠尊棋（近现代聂绀弩）
　　千年古树啥人栽，万叠蓬山我辈开。
　　斧锯何关天下计？乾坤须有出群材。
　　山中鸟语如人语，路上新苔掩旧苔。
　　四手一心同一锯，你拉我扯去还来。
　　伐木赠张先怡（近现代聂绀弩）
　　湖南儿女不知愁，完达山中雪作裘。
　　百日皆夸茅屋暖，一冬尽与赤松游。
　　大呼乔木迎声倒，小憩新歌信口流。
　　痒煞烹调能手技，替人风里煮猴头。
　　伐木赠懂汉芩（近现代聂绀弩）
　　弃被抛裘入老林，一冠一锯一提琴。
　　满怀流水高山意，一片苍松翠柏心。
　　冬至袄冠争蝶舞，夜深弓锯共龙呤。
　　明朝风卷人琴去，墓志滇南董汉芩。
　　伐木赠李锦波（近现代聂绀弩）
　　终日执柯以划柯，红松黑桧黄波罗。
　　高材见汝胆齐落，矮树逢人肩互摩。
　　草木深山谁赏美，栋梁中土岂嫌多。
　　投柯四顾漫山雪，今夜家中烤火么？
　　冰道（近现代聂绀弩）
　　冰道银河似耶非？魂存瀑死梦依稀。
　　一痕界破千山雪，匹练能裁几件衣。
　　屋建瓴高天并泻，撬因地险虎真飞。
　　此间尽运降龙木，可战天门百八喝。
　　刨冻菜（近现代聂绀弩）
　　白菜隆冬冻出奇，明铛翠羽碧琉璃。
　　故宫盆景嵌珠宝，元夜花灯下陇畦。
　　千朵锄刨飞玉屑，一兜手捧吻冰姿。
　　方思寄与旁人赏，堕地惊成破碗瓷。
　　削土豆伤手（近现代聂绀弩）
　　豆上无坑无有芽，手忙刀快眼昏花。
　　两三点血红谁见，六十岁人白自夸。
　　欲把相思栽北国，难凭赤手建中华。
　　狂言在口终羞说：以此微红献国家。
　　割草赠莫言（近现代聂绀弩）
　　长柄大镰四面挥，眼前高草立纷披。
　　风云怒咤天山骇，敕勒狂歌地母悲。
　　整日黄河身上泻，有时芦管口中吹。
　　莫言料恐言多败，草为金人缚嘴皮。
　　周婆来探后回京（近现代聂绀弩）
　　行李一肩强自挑，日光如水水如刀。
　　请看天上九头鸟，化作田间三脚猫。
　　此后定难窗在铁，何时重以鹊为桥？
　　携奖冰雪回京去，老了十年为探牢。
　　嘲王奇赶车（近现代聂绀弩）
　　阎王泡子陆兴波，老板挥鞭此地过。
　　驷马俱颓两轮陷，一人其奈千钧何！
　　倒翻粮食天不管，拔出车身日已矬。
　　你是唐朝薛仁贵，奇功汉马淤泥河。
　　嘲王子夫妇怕冷（近现代聂绀弩）
　　塞北逢春不似春，清明过勒雪霏纷。
　　丈夫刚胆何寅，娘子铁腰少欠伸。
　　此夜四窗皆白昼。全家一炕共奇温。
　　无人道是南归好，只道外婆惦外孙。
　　地里烧开水（近现代聂绀弩）
　　大伙田间臭汗挥，我烧开水事轻微。
　　搜来残雪和泥棒，碰到柴湿用口吹。
　　风里敞锅冰未化，烟中老眼泪先垂。
　　如何一炬阿房火，无预今朝冷灶吹。
　　夜战（近现代聂绀弩）
　　你一镬头我一锹，熊熊篝火照天烧。
　　朔风自冷人方热，河底渐低岸更高。
　　千古荒原多隐沼，一干神禹战通宵。
　　缩将冬夜成俄顷，鬓发须眉雪欲飘。
　　女乘务员（近现代聂绀弩）
　　长身制服袖尤长，叫卖新刊北大荒。
　　主席诗词歌宛转，人民日报诵铿锵。
　　口中白字捎三二，头上黄毛辫一双。
　　两颊通红愁冻破，厢中乘客浴春光。
　　归途（近现代聂绀弩）
　　东北北东得得归，归程何处未依依？
　　犁锄既已交朋友，风雪何能损帽衣？
　　击壤三年翁失马，沿途两耳妃呼。
　　贝加湖想邻青冢，怀古情多事又非。
　　往事（近现代聂绀弩）
　　大雪漫天散碎鹅，从天降到小饶河。
　　饶河谁比姑娘乐？开口便哼敕勒歌。
　　不许诙谐唇舌省，无须思考脑筋磨。
　　人间万事皆前定，几个筲箕几个螺。
　　怀张惟（近现代聂绀弩）
　　第一书记上马记，绝世文章惹大波。
　　开会百回批掉了，发言一句可听么？
　　英雄巨像千尊少，皇帝新衣半件多。
　　北大荒人谁最健？张惟豪气壮山河。
　　怯问（近现代聂绀弩）
　　怯问检尺小姑娘，我是何材几立方。
　　努嘴崖边多节树，弯弯曲曲两人长？
　　惊闻海燕之变后又赠（近现代聂绀弩）
　　愿君越老越年轻，路越崎岖越坦平。
　　膝下全虚空母爱，心中不痛岂人情。
　　方今世面多风雨，何止一家损罐瓶？
　　稀古妪翁相慰乐，非鳏非寡且偕行。
　　拾穗同祖光之一（近现代聂绀弩）
　　不用镰锄铲镬锹，无须掘割捆抬挑。
　　一丘田有几遗穗，五合米需千折腰。
　　俯仰雍容君逸少，屈伸艰拙仆曹交。
　　才因拾得抬身起，忽见身边又一条。
　　拾穗同祖光之二（近现代聂绀弩）
　　乱风吹草草萧萧，卷起沟边穗几条。
　　如笑一双天下士，都无十五女儿腰。
　　鞠躬金殿三呼起，仰首名山百拜朝。
　　寄语完山尹弥勒，尔来休当妇人描。
　　拾野鸭蛋（近现代聂绀弩）
　　野鸭冲天捉对飞，几人归去路岐迷。
　　正穿稠密芦千管，奇遇浑圆玉一堆。
　　明日壶觞端午酒，此时包裹小丁衣。
　　数来三十多三个，一路欢呼满载归。
　　挑水（近现代聂绀弩）
　　这头高便那头低，片木能平桶面漪。
　　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
　　汲前古镜人留影，行后征鸿爪印泥。
　　任重途修坡又陡，鹧鸪偏向井边啼。
　　挽毕高士（近现代聂绀弩）
　　九尺曹交尚出头，终身恨未打篮球。
　　丈夫白死花岗石，天下苍生风马牛。
　　雪满完山高士毕，鹤归华表古城秋。
　　送君冠带棺中曲，恐尔棺中也自愁。
　　排水赠姚法规（近现代聂绀弩）
　　鹤嘴锄同二齿钩，红旗招展气吞牛。
　　荒原百战鹿谁手，大喝一声豹子头。
　　零下更低三十度，丈夫焉用肃霜裘？
　　坚冰冻土皆何物，依照法规不许留。
　　推磨（近现代聂绀弩）
　　百事输人我老牛，惟馀转磨稍风流。
　　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
　　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
　　连朝齐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头。
　　搓草绳（近现代聂绀弩）
　　冷水浸盆捣杵歌，掌心膝上正翻搓。
　　一双两好缠绵手，万转千回缱绻多。
　　缚得苍龙归北面，绾教红日莫西矬。
　　能将此草绳搓紧，泥里机车定可拖。
　　放牛之一（近现代聂绀弩）
　　生来便是放牛娃，真放牛时日已斜。
　　马上戎衣天下事，牛旁稿荐牧夫家。
　　江山雨过牛鸣赏，人物风流奏笛夸。
　　苏武牧养牛我放，共怜芳草各天涯。
　　放牛之三（近现代聂绀弩）
　　朝饭牛群三五十，日中正是饮牛时。
　　老牛舐犊犊呼母，春水黏天天在池。
　　水镜偷响唇就吻，烟波祝酒沼为卮。
　　青牛此饮尤当饱，函谷关高缺渼陂。
　　放牛之二（近现代聂绀弩）
　　千里青青百草齐，牛官草上替牛饥。
　　一鞭在手矜天下，万物归心吻地皮。
　　大野人稀空草媚，江山客老幸牛骑。
　　无书挂角眠茵好，又恐奔牛奋马蹄。
　　柬周婆（近现代聂绀弩）
　　龙江打水虎林樵，龙虎风云一担挑。
　　邈矣双飞梁上燕，苍然一树雪中蕉。
　　大风背草穿荒径，细雨推车上小桥。
　　老始风流君莫笑，好诗端在夕阳锹。
　　清厕同枚子之一（近现代聂绀弩）
　　君自舀来仆自挑，燕昭台畔雨潇潇。
　　高低深浅两双手，香臭稠稀一把瓢。
　　阳春白雪同掩鼻，苍蝇盛夏共弯腰。
　　澄清天下吾曹事，污秽成坑便肯饶？
　　清厕同枚子之二（近现代聂绀弩）
　　何处肥源未共求，风来同冷汗同流。
　　天涯二老连三月，茅厕千锹谴百愁。
　　手散黄金成粪土，天将大任予曹刘。
　　笑他遗臭桓司马，不解红旗是上游。
　　球鞋（近现代聂绀弩）
　　不知吾足果何缘，一着球鞋便欲仙。
　　山径羊肠平似砥，掌心鸡眼软如绵。
　　老头能有年轻脚，天下当无不种田。
　　得意还愁人未觉，频来故往众人前。
　　画报社鱼酒之会赠张作良（近现代聂绀弩）
　　口中淡出鸟来无？寒夜壶浆马哈鱼。
　　旨酒能尝斯醉矣，佳鱼信美况馋乎！
　　早知画报人慷慨，加以荒原境特殊。
　　君但重于一杯酒，我将全扫此盘馀。
　　背草赠李泽传王海宸（近现代聂绀弩）
　　如何堆起如何捆，更倩何人送上肩？
　　九月罡风吹草死，三山鳖背与天连。
　　茅庐自走吾方骇，大野无边尔正便。
　　小李中王齐大笑，我将背草一千年。
　　脱坯同林义（近现代聂绀弩）
　　天晴日暖水澌澌，要起高墙好脱坯。
　　看我一匡天下土，与君九合塞边泥。
　　万方俯首归行列，广厦萦心定作为。
　　倘晋文公来讨饭，赏他一块已丰施。
　　草宿同党沛家（近现代聂绀弩）
　　成百英雄方夜战，一双老小稍清闲。
　　眠于软软茅堆里，暖过熊熊篝火边。
　　高士何需刘秀榻？东风不揭少陵掾。
　　清晨哨响犹贪睡，伸出头来雪满山。
　　赠徐介城（近现代聂绀弩）
　　切土全身尽上锹，路探兴凯水齐腰。
　　端阳七队曾牛饮，大雪三冬在虎饶。
　　地里葵花和雨面，袖中茶叶当烟烧。
　　辛勤最是催更鸟，日日催人过小桥。
　　赠王观泉（近现代聂绀弩）
　　投荒垂老一尘轻，走石飞沙塞上情。
　　何日同寻青冢好，此身新见黄河清。
　　我从滟滪堆边至，君在蓬莱顶上行。
　　偶尔相逢成一笑，不知何处不春明？
　　赠胡考（近现代聂绀弩）
　　霜雪能教胃病松，操劳似把敌巢攻。
　　几经春夏秋冬日，衣笑东南西北风。
　　狼洞难留青面兽，虎林微访白头翁。
　　不知新四军连队，与此生涯果异同。
　　赠高抗（近现代聂绀弩）
　　几年才见两三回，欲语还停但举杯。
　　君果何心偷泪去，我如不死寄诗来。
　　一冬白雪无消息，此夜梅花孰主裁？
　　怕听收音机里唱，梁山伯与祝英台。
　　过刈后向日葵地（近现代聂绀弩）
　　曾见黄花插满头，孤高傲岸逞风流。
　　田横五百人何在，曼倩三千牍似留。
　　赤日中天朝恳挚，秋风落叶立清遒。
　　齐桓不喜葵瓜子，肯会诸侯到尔丘？
　　送王觉往东方红农场（近现代聂绀弩）
　　贪与王阳一局棋，虎林白日任高低。
　　废书焚去烹牛肉，秋水汲来灌马蹄。
　　共织荒原为锦绣，独憎人世有夫妻。
　　东方红腰诗千首，豆麦开花等你题。
　　锄草（近现代聂绀弩）
　　何处有苗无有草，每回锄草总伤苗。
　　培苗常恨草相混，锄草又怜妙太娇。
　　未见新苗高一尺，来锄杂草已三遭。
　　停锄不觉手挥汗，物理难通心自焦。
　　闻某诗人他调（近现代聂绀弩）
　　地耕伊尹耕前地，天补女娲补后天
　　不荷犁锄到东北，谁知冰雪是山川？
　　刀头猎色人寒胆，虎口谈兵鬼耸肩。
　　此后哦诗休近水，宵深处处有龙眠。
　　风车（近现代聂绀弩）
　　八臂朝天一纺轮，朝挥行雨暮行云。
　　俯看平地疑流水，仰慕高踪远塞尘。
　　天际东风春猎猎，磨房文札雪纷纷。
　　吉诃德定真神勇，竟敢操戈斗巨人。
　　马逸（近现代聂绀弩）
　　脱缰羸马也难追，赛跑浑如兔与龟。
　　无噩无嘉无话喊，越追越远越心灰。
　　苍茫暮色迷奔影，斑白老军叹逝骓。
　　今夕塞翁真失马，倘非马会自行归。
　　麦垛（近现代聂绀弩）
　　麦垛千堆又万堆，长城迤俪复迂回。
　　散兵线上黄金满，金字塔边赤日辉
　　天下人民无冻馁，吾侪手足任胼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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