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神 窦宪君 山野美,他的脚步也美,不深不浅,不长不短,由远及近,像条银色的丝带缓缓地从山里飘出来。从入冬的第一场雪,到步入深冬的大大小小的所有的雪,那脚步从不缺席,从未间断,成了山野间一道迷人的风景。 他的身形容易辨认,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身亘古不变的黑衣映着洁白的雪地,远远地看上去,十分的帅气。假如不是那个人,这会是一个多么好的倾慕对象,我甚至会学着他走路,那么我也会拥有他那样的帅气。 每次在看着他迎面走过来,我就在心里不劝自己,不用怕,不用怕,他是无害的。但是,没办法,随着距离的缩短,心跳就会收紧,手脚已僵硬得不听使唤。好在,这样的情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没有发生一次意外。每次回望他的背影,心存侥幸的同时,又觉得些微不甘,他是怎么做到的,把我们这一群人当成空气。 我开始觉得,他就是一个正常的人,一个有能力的人,一个能把路走得那么那么传神、那么专心致志的人,一定是使命在身,而我们皆是凡人。从知道他的那一天起,我一直不敢正视他的脸,尤其是他的眼睛。那张脸一点都不奇怪,鼻子、眼睛、嘴巴,样样不少,且长得端正,不过,给人的感觉,就是些是摆设。他的脑袋让我想到盒子,不透风的盒子,五官不过是画在盒子上面的画,没有声音,没有温度,甚至没有颜色。那两条机械一样摆动的腿除了说明他是一个活着的人,活着的标本,透不出任何信息。 每天清晨,他从山里出来,循环往复地走在小城的大街小巷。学校的孩子们给他起了一个名字:走神。孩子们不当他是人类,也不交恶,说起来笑逐颜开。孩子们上学放学坐在车里,常看着车窗外那个人在走,风雨不误。孩子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走,要去哪里。他们的心智不够成熟,人神不分。大人们也不反对,成人的世界也有弄不懂的事,何况孩子,神成了最好的注解。 了解他的人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这样。有人说他是被打傻的,也有人说,是曾经的牢狱之灾所致,对自由的渴望在真正获得自由之后,最直接的表现是不让身体停下来,或者停不下来。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清晨,他从山里出来,傍晚,再回到山里。 冬日的某一个清晨,我们拜访了走神的家。不是有意的。走神下山时,我和我的伙伴上山。冬天里的三九天,哈气成冰,冷得张不开嘴。锻炼的直接好处,是身体活动开,血液沸腾了,也就不觉得冷了。开始大家没想去走神的家,走着走着,想法就有了。毕竟,走神住在山里的事,在每个人的脑海里还是个概念。 怎么住,山里有房子吗,有火炕吗,能做饭吗,如果不能,那么,这大冷的天儿,尤其是夜里,怎么熬。大家七嘴八舌,莫衷一是。我们沿着走神的脚印越往山里走,越走越唏嘘。山路越来越难走,深一脚浅一脚,一不留神便掉进雪窝里。山势越来越陡了,从平到缓,从缓到陡,路从可以容纳几个人,到最后只能一个牵着一个走。树从稀到密,枝枝蔓蔓,纵生横长,大家钻进钻出的同时,想法难得统一:能活在这样的大山里,除了神,人是做不到的。大家走得腿脚发软,呼哧带喘,信心快走没了,依然不见走神的家。突然,走在最前面的人喊了一声:到了。真的到了,一个小转弯之后,透过树隙,走神的家赫然在目。面对走神的家,大家一时间失语。 说是家,其实就是以前看山人留下的一处旧址,残垣断壁,不见一处像样的地方可以栖身。但是,明显,走神就是住在这里的。大家的目光最后锁定在那处依山势支起的偏厦上。偏厦由几根树枝搭成,树枝从坡顶伸下来,头上压着石头,长度可以,上面铺些油毡纸,虽不挡风,但是可以遮雨。虽然还是半信半疑,但是,千真万确,这就是走神安身立命的地方。本来,我的心里一直打着草稿的,各种各样的想像,如果不是房子,一定是山洞。原始人有过的穴居,走神也可以有。 但是,没有房子,没有山洞。看了又看,我始终无法确定哪里是走神睡觉的地方。会不会,还有隐蔽的地方没有被我们没有发现呢。大家到处找,本来就是一目了然的地方,有人甚至原地转起了圈,配上自言自语,老鼠都会挖门盗洞,人也是可以的。找了又找,没有。山体严丝合缝,所有的东西都裸露在外,不管你信不信,那个东倒西歪的木架子,就是走神的床,走神安身立命的地方。床上面,一堆破烂,衣服被子混在一起,颜色杂七杂八,理不出个数,倒是足够多,足够厚,足够将一个人埋进去,不会被这酷寒的天气冻死。 大家在走神的房前〔赞〕屋后转了又转,唏嘘不已。周围树木保持完好,没有生火的迹象,这可能是走神长久地生活在山里而没有遭护林人驱逐的原因吧。不生火,自然不会有粮食。大山对于走神,就是一个睡觉的地方。冬日的山林,鸟兽归隐,繁华落尽,除了一个像月饼一样的月亮偶尔挂在天空,留给走神的这座空山会不会有一个好梦给他呢。 也许,天暖的时候住在这里还是很好的。这是见识完走神的家之后所有人嘴里冒出来的最自欺欺人的一句话,不然,也找不到更好的籍口来解释为什么走神冒着可能冻死的危险还要住在山里。毕竟,山外那些住人的地方,那些数不清的房子,不会腾不出一间屋子供走神安身。难不成,走神真的成了神,已不屑与人为伍。又或者,每日进出大山的走神,深知人心有炎凉,而自然却从不偏颇,清亮亮的溪水叮咚作响,星星点点的野花漫山开放,那些礼物终有一日会无偿地送到他的面前。 返回的路上,大家探讨,生而为人,为什么不能像人一样活着。人应该怎么活着,没有准确答案。有位诗人这样写,不知道痛苦的那一天,就是我们的节日。走神,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天天都在过节的人。特立独行,只有山风和星星能据为已有,血肉之躯要对抗冰天雪地,山里的夜晚又冷得叫人睁不开眼睛,他的心里究竟装着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没有人知道,也许神知道。 日复一日,我和我的伙伴依旧和走神分享着大山。漫长的冬天过去,不再有明显的脚印证明那个住在山里的人是不是还天天走在出山的路上,遇不见时,我们会忘了走神的存在。山之于人,各取所需,但求各自安好。大自然送给走神的礼物也送给了我们,所有人都接受得心安理得,不觉得受之有愧。岁月仁厚,秋天掉了的叶子,春天又长出来;久违的小溪唱着小曲欢蹦乱跳地跑出来,小草悄悄地走进你的眼帘,今年吹的还是去年的风,光阴永远藏在季节的深处,不动声色,韶光无限。山里的植物,老朋友似的,柞树,松树,柳树,核桃树,杏树等,个个不忘旧情,不管今年的叶子去年的花,山在,树在,有些别样的情怀悄悄地走,又悄悄地来,所有的一切都不见不散。还有走神,我们也希望不见不散。 还好,偶尔总能遇见走神。走神还是一身黑衣服,只是步伐不再矫健,雪地里的那番气概没有了。熬过漫长的冬天,天可怜见,整个人小了一号,走起路来身体不晃衣服晃。第一次,我鼓起勇气,眼睛捉住走神的目光。这一眼看下去,我的身上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世间果真有一种眼神儿,叫人不寒而栗,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瞬间把你的世界劈成两半。 之后的某一天清晨,社区的治安小组出动,四处打听一个叫李秋波的人。没有人知道。又说见没见着叫李四的。一样没有人知道。然后问,走神呢。原来走神叫李秋波,名字水灵灵的,好听。有着好听名字的走神,走路从不走小路,小城仅有的几条大路开车走一圈用不上半小时,半小时后,走神被抓住,送去了省城的精神病院。一个叫李秋波的年轻人,彻底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