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岳母 李振华 2009年,农历9月23日,我的岳母去世了。 在她离世时,我没有在身边。9月22日下午4点10分,妻子接到陪护的大姐打来的电话,告知岳母快不行了。妻子急匆匆地打车走了,留下我和女儿在家里。到晚上10点12分,妻子打来电话告诉我:咱妈已经穿上寿衣了。我在平静地等待更坏的消息。到23日零晨3点12分,妻子打来电话告诉我岳母去世了。我没有流一滴眼泪,而是平静地躺下来,睡着了。醒来一看表,已经五点多了,不知不觉睡了一个多小时。女儿还在酣睡,发着均匀的鼾声。我轻轻地侧身下床,坐在床边的方凳上,点上一支烟,心里说不出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只觉得周身是冷气。心也是冷的。窗外的天阴晦着,太阳光无力地弥散着。天是亮了,但亮得不明朗。一切都像在蓄积一场不久将至的冬雪。空气中弥散着这个季节的一切寒意。7点30分,我和女儿打车回到了兴参,见到岳母僵直地躺在外屋地面搭起的木板上,我知道:她终于得到安息了。 她再也不用忍受肌肉坏死带给她的痛苦了。从做完手术,到离开人世的一百一十一天里,她就一直僵直地躺着。我目睹了一个鲜活的人变成一具面目全非而不忍直视的躯体的过程。冰冷的时间无情耗尽了她的生命。在最后的日子里,她每天靠一点玉米面子粥维持体力。吃饭时,她对我岳父说:扶我起来,我得喝一口。唉怎么咽不下去呀?看来我是挺不过去了。她哭了。 任何我们认为有营养的东西她都吃不下去。我给她买了脑白金,她说:别祸害这玩意啦,我喝了瞎胡了,留着你喝吧,看你瘦的。我多么想让她活下去呀!她还得为我们这些后辈们驾辕拉犁呀!还得需要她努力操控着这个大家庭的航船,在人情世故的纷扰中稳稳地行驶下去呀她只想着别人,唯独没有自己。她活下去的动力是为了别人更好地活。可惜,现在她累了,她需要休息了;可惜,她忘了,好人不长寿呀。她在临终前唯一说的一句话是:妮儿呀,你老大,好好照顾他们。妮子是我的大舅嫂,她的大儿媳妇。此外,别无他言。我在努力想着她生前的付出。 她张罗着自己的穷姊妹成家立业。宁愿缺自己的,也不能让自己的姊妹缺着。 在我刚成家时,多次,她赶着牛车,走四个多小时的路程,给我送来煎饼、苞米碴子、土豆、大葱救济我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到了我家时,天还没放亮。村里,大雾弥漫。 她在树木丛生的山岗上,剁下大垛的茅材,让嫁到镇里的大姑娘拉去烧火。 她每年会栽种很多西瓜、香瓜、地瓜、土豆、豆角,以至于让邻居觉得不可思议:栽那么多干什么呢?他们不知道,等这些作物成熟了,岳母会大包小裹地挨着家送,就是为了让她的孩子们吃个应时,吃着方便。买,不得要花钱嘛! 邻居,随便吃,随便拿。 后来,她和我岳父去了黑龙江,看了五年半的参地。在看参地期间,老两口靠自己的劳动,种点豆子,种点蔬菜,拣点人参,努力经营自己的生活。可每次从山上回来,我们从来没有觉察到她生活得不易。 大林子里,空气可好了。烧不缺,吃不缺。你们一个个也都行了,我准备和你爸就呆山上,享福去 每每说得我都对那片未知的森林充满了向往。 女儿说:姥姥,我也要去。 等你长大了,姥姥就领你去。 好耶! 在回来看我们时,我和妻子硬塞给她一些零花钱。每次拿了我们的钱,她总是很难为情怎么能花你们的钱?怎么能花你们的钱呢?我有钱呀!我和妻子总是尽可能地多给,尽管我们生活得也不是很宽裕。不是穷家富路嘛。她知道我们生活的难处,每次回来都是到我家里多住几天,帮我们洗洗涮涮,帮我们照看孩子,一天也闲不住,为给她的小姑娘我的妻子继续与我这个穷书生生活下去的勇气。 我女儿打小就喜欢吃肉,一日不吃就馋得慌,她总是欺她姥姥的慈爱姥姥,我要吃肉肉。好,姥姥领你买买去。然后,女儿一蹦一跳地跟着她的姥姥买买去了。岳母的到来,带给我们无尽的欢乐女儿又可以吃到肉肉了。妻子又可以见到她的妈妈了。和母亲在一起,即使没有什么语言交流,两人就是静静地坐那,想到:这是我的妈妈呀!心里也老温暖了!人活八十有个娘也好呀!和母亲在一起的那几天,是妻子最快乐的时候。 岳母的类风湿很厉害,手指勾勾着,伸不直,手指骨都变形了。腿脚也不灵便。病龄有近三十年了。可每次从黑龙江回来时,她还是给她的每个子女纳一副鞋垫,包括她的孙辈们,人人有份。鞋垫上用五彩线绣出各式各样的花纹。我猜不出来她用那蜷曲的手要用怎样的力气才能纳得出来。但我可以想见:在黑龙江密林深处,在粘稠的黑夜笼罩着的简易的看参房里,辛劳了一天的岳母又在如豆的油灯下,眯缝着眼仔细辨认着每一根彩线噢,对,是这根这副是我大儿的,这副是我二儿的,这副是我大姑爷的,这副是我二姑爷的她在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密林里,把对我们后辈的惦念隐藏在密密的针脚里。可现在,她躺下了,连伸出手的力气也没有了。。。在我家养病的四十天里,我多次听到她喃喃自语:我怎么这么没用呀,还得你们照顾我。她以为她生来的责任就是照顾别人的,她没有权利得到别人的照顾。她躺下了,她真正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候,她心里该有多大的痛苦呀她享用不了!她抿几口我递给她的白开水,润润干裂的嘴唇。我看到她眼光里闪着不安,还听到了一声无奈的叹息:唉 去世的前一周,妻子给她买了一件毛衣,是纯羊毛的。没有别的想法,只是看到她躺在炕上,每日忍受肌肉溃烂的痛苦,羊毛柔软、暄乎,穿在身上可以减轻疼痛。但没有想到,这件衣服成了她的最爱。在意识清醒的时候,她对我岳父说:现在别给我穿,别弄埋汰了,等我死了,一定给我呀。然后,陷入沉沉的昏迷之中。一辈子的苦,她舍不得穿一件新衣服,总是拣我们的旧衣服。这是在临终前,她对生者唯一的物质上的要求。照片上美丽的岳母,心中一定对美充满了向往。拣我们的旧衣服,经她的加工,穿在身上,总是那么的得体,如量身定做的一样。在山上的五年半时间里,她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妻子给她买过几件衣服,她都是板板正正地叠放在包袱里。等到下山后再穿。所谓的穿,只是在下山回来时,临时穿给我们做样子看的。在同一片参地的邻居对我说:你妈这个人呀,你们给买的衣裳,在山上,一次也舍不得穿。一回山上,还跟我们显摆:‘你看,这件是我儿子买的,这件是我姑爷买的他们都过得老好了,都老孝顺了。’不舍得穿呀!怕我们责怪她总是委屈自己,怕我们惦记她在山上吃苦遭罪。可我们这些后辈们,更多地惦记人参的长势和行情,我们每个人想钱都快想疯了!我妻子看她穿着新衣服,可高兴了:你看看,多合身多合身还不舍得穿,还不让我买可是,我们每个人都忽视了一个母亲的隐忍。只享受她带给我们的愉悦,却全然不在意她背后的甘苦。我们给了她什么?!她的成全,只是为了让我们在这个人的世界里有自以为是的体面。 今天她走了,衣服也都全穿上了。 在坟前,妻子把岳母生前喜欢的衣服都给了她,包括那件柔软的羊毛毛衣。一花布包袱。 那天,天突然下起了大雪,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那个白呀。 我相信,她一定不会再缺少营养了。在她的坟前,我们所有的后辈们,毫不掩饰对死者的敬意,神情整肃、毫不吝惜地撒下了祭祀的一切供品,包括她从没有享用过的东西,满地的,连纷飞的白雪都盖不住。不可计数的金银财宝炼成她可以使用的钱,火苗子串到半空中 我们把她葬在那个她长年劳作过的树木丛生的山岗。 周围静极了。 静得只能听见白雪簌簌飘落的声音 作者简介:李振华,吉林省抚松县万良镇人。1993年毕业于浑江师范学校在万良中学任教师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