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来对诗千年明月千年诗，论中秋诗歌的起源与发展演变

　　在中国的传统节日里，中秋的起源比较晚，也并不是最重要的，但绝对是最富诗意的。中国人对月亮有着特殊的感情，把最浪漫的想象和最诗意的情怀付与了亘古明月。
　　初唐之时，中秋成为固定的节日，玩月、拜月的习俗已十分盛行，从皇帝到贵族都喜在八月十五夜玩月，并蔚然成风。欧阳詹在京城与乡人宴集，并作《玩月序》：秋之于时，后夏先冬，八月于秋，季始孟终，十五于夜，又月之中，稽之天道，则寒暑均，取诸月数，则蟾魄圆，故曰中秋。
　　在诗中也有体现，如李端的《拜新月》：开帘见新月，便即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全唐诗杂曲歌辞》收有吉中孚妻张氏的《拜新月》歌辞，诗中有众女拜新月的句子。
　　拜月
　　歌咏中秋的诗词，始于唐朝。唐代咏中秋月的诗人不下五六十人，著名的如杜甫、令狐楚、戎昱、韩愈、权德舆、王建、刘禹锡、白居易、元稹、张祜、许浑、韩偓、皮日休等，均有此类诗作，但诗中还未见中秋节字样，多是中秋夜玩月、对月感怀之类，在这些诗里，最喜欢的是王建的《十五夜望月》：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典型的唐人绝句，韵致天然，毫无匠气，明白如话，却又蕴藉富有情思。年少初读此诗，虽不甚明其诗意，但于朦胧中仍感受到此诗的韵味无穷。
　　还有如历经盛唐、安史之乱等沧桑巨变的诗圣杜甫，他诗中关于中秋作品不在少数，最耐人寻味的是在蜀中避乱时写的《八月十五夜》：满月飞明镜，归心折大刀。转蓬行地远，攀桂仰天高。水路疑霜雪，林栖见羽毛。此时瞻白兔，直欲数秋毫。中秋佳节本是团圆之日，诗人却因战乱如转蓬般漂泊异乡。此诗耐人寻味之处在于，诗人写出了安史之乱这特殊时代里成千上万因战乱而流离漂泊的人的共同心理，所以感人至深。
　　唐代的中秋诗各体兼备，如韩愈的长篇古风《中秋夜赠张功曹》、《和崔舍人咏月二十韵》，刘禹锡的《八月十五夜桃源玩月》、《和中书舍人中秋夜玩月二十韵》等；近体如王建《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和元郎中从八月十一至十五夜玩月》为绝句，而刘禹锡《八月十五夜半云开然后玩月因书一时之景寄呈乐天》则是五律，其词采清丽华艳，诗云：
　　半夜碧云收，中天素月流。开城邀好客，置酒赏清秋。
　　影透衣香润，光凝歌黛愁。斜晖犹可玩，移宴上西楼。
　　这首诗描绘的是当时唐朝文人墨客中秋赏月的习俗，那就是邀请亲朋好友，备置美酒佳肴，一起在楼上赏月。
　　唐人爱邀亲朋好友共同赏月的习俗，还在白居易的《华阳观中秋夜招友玩月》一诗中可体现：人道秋中明月好，欲邀同赏意如何？华阳洞里秋坛上，今夜清光此处多。
　　晚唐诗人李商隐的《嫦娥》则别具情致：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沈。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义山诗向来晦涩难解，这首看似浅显，其实也是别有怀抱。某个中秋之夜，李商隐对着浩瀚无垠的夜空，郁郁不得志地喝了点酒，醉眼朦胧之中，仿佛看见广寒宫里嫦娥备受凄寒孤苦的样子，于是突发奇想，广寒宫如此寂寞，嫦娥如今怕是后悔当年偷吃灵药了吧。
　　八月十五赏月的习俗到宋代时则演变成了中秋节。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八曰：中秋节前，诸店皆卖新酒中秋夜，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丝篁鼎沸。近内庭居民，夜深遥闻笙竽之声，宛如云外。闾里儿童，连宵嬉戏。夜市骈阗，至于通晓。南宋周密《武林旧事》卷三中秋也记载了八月十五夜从皇室到民间的节庆活动此夕浙江放‘一点红’羊皮小水灯数十万盏，浮满水面，烂若繁星，有足观者。可以看出，到了宋朝，中秋已经是不亚于元宵的全民皆欢的节日。
　　宋代咏中秋之月的诗在数量上超过了唐朝，但命题也多为赏月、对月感怀之类，且古体诗作品更多了，如苏辙《中秋见月寄东坡》、苏轼的《和黄门韵》、《和中秋月三首》等，还有黄庭坚《和世弼中秋月下咏怀》《和舍弟中秋月》、苏舜钦《依韵和伯镇中秋见月九日遇雨之作》、李新《次韵八月十七玩月》等，可见八月十五友人相聚赏月在宋代已蔚然成风，赏月饮酒唱和，自是文人之乐事。虽然命题中未见中秋节字样，但在诗中可窥到宋人已逐渐将八月十五视为佳节了。田汝成《西湖游览志馀》卷二十熙朝乐事云：八月十五日谓之‘中秋’，民间以月饼相遗，取团圆之义。
　　司马光《八月十五日夜陪留守宣徽登西楼值雨待月久不见》亦诗云：经岁待佳节，无如阴霾何。陈师道《十五夜月》也说：向老逢清节，归怀托素晖。八月十五之夜，文人士子往往宴集赏月，如欧阳修《中秋日池亭宴集呈席上诸公》即云：
　　尊俎逢佳节，簪缨奉宴居。林光拂衣冷，云影入池虚。酒色风前绿，莲香水上疏。飞谈交玉尘，听曲跃文鱼。粉萚春苞解，红榴夏实初。睢园多美物，能赋谢相如。
　　苏轼大概是最热衷写中秋诗词的文人了，他才如汪洋，往往一挥而就，绝少斧斫。在他的《和黄门韵》一诗中，我们还可以看到北宋汴京过中秋节的情景，如：何人蚁舟临古汴，千灯夜作鱼龙变。曲折无心逐浪花，低昂赴节随歌板。
　　当然，苏轼享誉最高、传唱最广的两首诗词，都与其弟苏辙有关，一聚一散，别有情味。其一《中秋月》诗云：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苏轼一生仕途坎坷，兄弟二人异地为官，聚少离多，这年中秋难得同在徐州，可以一同赏月，然而中秋一过，苏辙又将启程离开，所以词里离别的愁绪大过相聚的欢欣。
　　其二便是词作《水调歌头》了。从宋代开始，中秋词开始兴盛。据统计，两宋中秋词约四十首，压卷之作当属苏轼《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明清词论家大多把此词列为中秋词之冠冕，胡仔《渔隐丛话后集》曰：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俱废。词前有小序曰：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可见这年中秋兄弟二人未能一同把酒赏月，但是此处苏轼却相对豁达，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没有前一首那么哀伤。全词意境豪放而阔大，情怀乐观而旷达，对明月的向往之情，对人间的眷恋之意，以及那浪漫的色彩，潇洒的风格和行云流水一般的语言，能给人们以积极的美学享受。胡寅《酒边集序》曰：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而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
　　与苏轼媲美的还有辛弃疾的《木兰花慢》：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荡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谓经海底问无由，恍忽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固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成钩？
　　苏轼中秋词是赏月而怀人，词意缠绵，又寄托人生感慨，曾感动千古以来无数国人。
　　而辛词一反常态，是送月，轻松幽默，想象出奇，妙悟月亮围绕地球旋转的科学常理。
　　辛弃疾还有另一首写中秋的佳词，是他在宋孝宗乾道年间任建康通判时所作，名为《满江红中秋寄远》，词云：快上西楼，怕天放、浮云遮月。但唤取、玉纤横管，一声吹裂。
　　谁做冰壶凉世界，最怜玉斧修时节。问嫦娥、孤令有愁无？应华发。
　　云液满，琼杯滑。长袖起，清歌咽。叹十常八九，欲磨还缺。
　　但愿长圆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别。把从前、离恨总成欢，归时说。
　　辛弃疾年轻时曾聚集两千余人，参加抗金义军，更曾率领五十多人袭击金兵几万人军营的壮举，把叛徒张安国生擒后交给朝廷处决。抗金北伐、收复中原失地是辛弃疾毕生志愿，宋孝宗也一度有中兴之志，给了词人不小的希望。辛弃疾南渡之初，就写下过许多抗金北伐的建议和计划，最著名的便是《美芹十论》。然而朝中主和派势力强大，不愿北伐，无心收复，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词人抱负未展，只能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这首词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所作。表面上虽写的是中秋月下怀人，但词中的怕天放、浮云遮月。但唤取、玉纤横管，一声吹裂则含有深意，辛弃疾把自己比作高洁的明月，把朝中主和派比喻为浮云遮月，导致自己壮志难酬，作者希望能用一管横笛吹散浮云，但这也只能是词人寄寓诗词的美好愿望罢了。
　　但我们可以看到，从期盼亲友团圆、长长久久的人之常情，到希望祖国统一、山河恢复的士之大愿，中秋诗词在其内涵和深度上有了巨大的飞跃。
　　虞集像
　　唐宋以后，咏中秋之诗不绝于耳，渐成一体。元代郝经、许衡、虞集、范梈、萨都剌等都有咏中秋的诗。像虞集的《八月十五日伤感》：
　　宫车晓送出神州，点点霜华入敝裘。无复文章通紫禁，清空馀涕泪洒秋。苑中苜蓿烟光合，塞外葡萄露气浮。最忆御前催草诏，承恩回首几星周。
　　金元两代，咏中秋之词也颇多，词人咏中秋的也很多见，如吴激《木兰花慢中秋》、蔡松年《水调歌头闰八月望夕》、元好问《婆罗门引望月》等，但以海陵王完颜亮《鹊桥仙待月》独具特色：
　　停杯不举，停歌不发，等候银蟾出海。不知何处片云来，做许大、通天障碍。虬髯捻断，星眸睁裂，唯恨剑锋不快。一挥截断紫云腰，仔细看嫦娥体态。
　　此词具有一种粗豪气息，一副无法无天的蛮霸之态，染上了北方少数民族的色彩。
　　元朝中秋词人也不少，著名的有白朴、王恽、张之翰、姚燧、赵孟、张玉娘、张埜等，不妨以白朴《念奴娇中秋效李敬斋体每句用月字》为例：
　　一轮月好，正人间、八月凉生襟袖。万古山河、归月影，表里月明光透。月桂婆娑，月香飘荡，修月香人手。深沉月殿，月蛾谁念消瘦。今夕乘月登楼，天低月近，对月能无酒？把酒长歌邀月饮，明月正堪为友。月向人圆，月和人醉，月是承平旧。年年赏月，愿人如月长久。
　　除了诗词，金元两代，散曲兴起，出现了一些咏中秋的散曲作品，体裁上以短歌小令最多，如张养浩《中吕普天乐中秋》、乔吉《双调水仙子中秋后一日山亭赏桂花时雨稍晴》、张可久《黄钟人月圆中秋书事》等。如张可久《黄钟人月圆中秋书事》：
　　西风吹得闲云去，飞出烂银盘。桐阴淡淡，荷香冉冉，桂影圆圆。鸿都人远，霓裳露冷，鹤羽天宽。文生何处，谁驾青鸾？
　　明清时期的诗人歌咏中秋，承继的依然是唐宋传统，其内容亦不出借月感怀、吟咏牛郎织女恋情或咏中秋情景等范畴。如明代王冕《中秋次韵答恢太虚》诗云：江湖漂泊久，发白不知年。
　　世远人何在？天空月自圆。
　　山河清有影，草木净无烟。
　　谁恤苍生苦，移忧到酒边。
　　此诗开头两句抒发漂泊流离、时光飞逝之慨，二、三句则描写中秋节之清幽景象，末句感叹百姓艰苦，只能以喝酒自慰。
　　又如邹祗谟《中秋京邸》：此夜中秋月，清光十万家。吴歌闻隔院，边调入征笳。北阙横秋色，西山隐暮霞。故园丛桂树，应发昔年花。汤显祖亦有诗《天竺中秋》云：江楼无烛露凄清，风动琅玕笑语明。一夜桂花何处落？月中空有轴帘声。在清人的中秋诗中，刘震的《中秋月食》和马位的《中秋夜》较独特，刘诗写中秋遇月食，马位则写中秋之夜忽发奇想，欲向月神祈求长生之药。不妨看马诗：清风扫云去无迹，碧空高挂银蟾光。鼎焚鸡舌向天拜，虱臣欲乞长生方。
　　彩霞飘渺现金阙，鸾箫凤吹音琅琅。结璘授我两丸药，乃是兔捣千年之玄霜。
　　调以华池漱神浆，金波透入丹田凉。吴刚斧声听不见，桂花压露凝秋香。
　　明清以后，随着旧体诗和散曲的式微，中秋诗词开始减少，到了近代，优秀的中秋诗词则鲜少见，这说明中秋诗体渐趋衰亡了。当然，随着近些年祖国经济的发展和物质的繁荣，人们传统文化的意识也在逐渐觉醒，旧体诗的创作和国学热开始兴盛，这正体现了中华文明极富生命力的特征。我相信，假以时日，我们还可以看到今人所作的吟咏中秋佳节的经典诗词。
　　千年明月千年诗。正是古往今来的这许多瑰丽壮美的中秋诗篇，寄托着中国人一代又一代的思亲盼团圆之情，也培育了千秋百代的人们望月怀远、赏月吟诗的雅兴。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在无穷的岁月长河里，天上这一轮明月，见证了人间多少悲欢离合，目睹了世间多少荣枯兴衰，寄托了人们多少相思和怀念，那清辉之下，孕育了多少首惊天动地的诗歌。虽然故事和传说已渐远，但节日的传承和文化的弘扬却薪火相继，从未停熄。
　　此夜中秋月，清光十万家，千年已过，唯有这中秋的圆月，亘古不变，照耀九州，把清光玉辉和团圆祝福洒遍每一个中国人的心头。
　　参考文献：
　　1。彭定求等编，陈尚君补辑，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M〕中华书局，2013
　　2。辛弃疾著。李濂评，《稼轩长短句》〔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2016
　　3。杨合鸣主编，《元曲鉴赏辞典》〔M〕崇文书局（原湖北辞书出版社），2015
　　4。苏轼著，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M〕中华书局出版时间，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