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随想（三）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古代民间有过立春的习俗。立春日迎春，在老家也叫接春佬，是一件家庭大事。但凡用舌尖来记录过的节日，历经困苦的人们是不会轻易忘记的。立春，意味着用味蕾来亲吻春天，举杯欢庆，与春共舞。在这个人们正急切盼望亲人归家，你安好，我无恙的日子里，心底深处被一袭思家的暖流深深击中。也许我真是敏感脆弱，生死面前，内心里的恐惧和焦虑还是存在的，今年不能回老家过立春了，但是想着老家耄耋父母，家人团坐共享天伦的的种种幸福美好，忍不住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任着思绪翻转儿时过立春的情景。
　　立春前一周左右，大人就开始翻通书（民间用来指导生活的分类排列的简明百科全书），记下接春的时辰，及当天的一些禁忌。如果交春时间是当天下午或者晚上，那就在当天上午悠着来准备就行了，反之，那就提前一天着手。
　　男人们早起后，买好酒肉后，一如既往地忙碌外面的事务去了。
　　在家的女人们这天也不闲着，洗洗刷刷之后，赶紧就去菜园子采摘些新鲜的菜蔬回来。挑选出品相好的两个愣头的菜球或者菜头，拔下一把带着白色根须的青蒜，拣出一把掐得出水来的嫩芹菜，再挑出两根水灵灵的长芥菜，用小竹签并在一起，逐一贴上红纸。再备上橘饼、冬瓜糖、自家蒸好的年糕、一一放进干净的簸箕或者竹筛，备接春之用。就差孩子们刮好的甘蔗上盘了。
　　弄四季常青的女贞子的枝叶和刮甘蔗，这是各家孩子做的事。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对孩子们来说，能用舌尖的满足来丰富节日的记忆，总是令人兴奋的；对过早为家庭分担家务和农活的孩子来说，能开心自在玩乐一天，是舒心的。
　　立春这天，孩子们不用放牛、拔草、做田事了。聪明的堂哥、堂叔（其实大不了几岁，辈分大而已）就带着邻居家的这些小屁孩去中小、中学的操场边上砍女贞子枝条。到了操场，身手敏捷的堂哥一会就爬到树上，三下五除二就截下几枝，然后又向下一棵树进军，不一会儿枝条就堆成小山。
　　等他们从树上下来，安排好值班轮守的时间和人员（我们这些小屁孩除了在树下盯着树上的他们生出羡慕之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要看护好截下来的枝条，特别是要防止那些家里孩子小，自己又忙着干活的大人顺手牵羊。）
　　只要不下大雨，接下去就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了。操场上滚铁环、竹圈，推自制的三轮车，打乒乓球，看小人书，下象棋的都有，小的通常是要讨好地给他们捡球的，他们是很不屑教球技这么烂的小屁孩的。乐归乐，刮甘蔗的功课还要做的。
　　到了饭点时间，聪明的堂哥把枝条按人头分好，各自扛在肩上，浩浩荡荡地回家，队伍蔚为壮观。
　　回到家，把女贞子的枝条捋好，弄干净，再贴上剪下来的细细的红纸条，插在中堂供桌的花瓶里，插在大门的铜环铁环手把上，风一过，红绿相间，煞是好看。
　　接下去就是准备贡品刮甘蔗。这也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工作之一。孩子约定某个时段，把大人买好的甘蔗摆在家门口比赛开刮，彼此心照不宣。今年谁家的甘蔗粗壮长短，谁家根数的多少，当看着粗壮的甘蔗，高过自家滴水檐的瓦片时，心里的得意劲不亚于学校里上主席台领奖的出风头。
　　大人们见了就笑笑，也不说穿孩子们的小心思，刮削干净的甘蔗，截裁得大致等同长度，爷爷健在时，还给每节甘蔗用小红纸条包起来，再装满盘子，然后放进先前准备好的簸箕或者竹筛里。这样，接春老的供品就齐啦！
　　最兴奋的还是孩子，盯着装盘剩下的甘蔗，心里盘算着要招呼的小伙伴，要讨好的邻居家小妹妹，或者巴结那个借给自己小人书的大哥，偷偷将甘蔗带到大祠堂前的晒谷坪，不出几分钟，石凳上人丁兴旺，热闹非凡，沾着泥巴的衣服，脏兮兮的小手和流着的鼻涕，挂着眼泪的湿湿的脸蛋都顾不上了，人手一节甘蔗，伴着横飞的唾沫星子，一大堆的甘蔗渣就在笑声中堆积起来了。苦难的岁月，快乐其实很简单！
　　奶奶常说春佬喜净，喜青，吃素食。小时候不知道春佬何人，全凭自己的想象，如村后山坡那个讨饭的老头那个样子，留着一小撮胡子，穿着打着补丁衣服的干干净净。交春时刻来到各家门前，看看谁家偷懒，没有迎接他吧，或者是看看哪个贪吃的小鬼招惹他吧。
　　放进簸箕或者竹筛的供品，春佬没有尝过之前，小孩是不能吃的。孩子对春佬还是敬畏的，毕竟诱惑还是在的。虽然不敢轻举妄动，眼巴巴的看着那些平常不易吃上的甜品，只好任着流出的口水咽下去。胆大的弟弟，一夜功夫就把一盘甘蔗啃完，嘴上起血泡，奶奶一脸虔诚而疼爱的表情，说这是春佬惩罚的结果。
　　立春之前是短暂的沉寂。各家忙着把家门开得大大的，把供品搬到大门口，堆好松光烧燃，红红的火苗蹿了起来，跳动中发出吱吱的声音。大家都屏着呼吸，抬眼望着天空，静候春佬降临短短的几分钟，貌似煎熬
　　过了好久好久，四处的炮仗响起，春临大地了！紧张的空气被炮仗爆发出来的喧嚣和热闹替换了。那时的我胆小，捂着耳朵欣赏天空中惊天动地的场景。只见邻家的大哥腰板笔直，拿着震天雷，点燃引线，往天空轻轻一扬，嗖的抖擞一下，轻盈地消散在空中。撇下望着青烟发呆的我。
　　如果遇上下雨，团团烟雾包围着我们，好久才会散去。奶奶说，春是熬出来的！后来读到池莉写的春天是熬出来的文章，不由得佩服奶奶的智慧！
　　燃着的松光映着孩子们红扑扑的脸儿，他们就开心地在旁边笑着跳着，围着火堆往里不断地添松光，奶奶说，火旺，今后日子会旺的
　　男孩子去捡拾尚未燃放完全的鞭炮，把裤兜塞得满满的，蹲在火堆旁边，把鞭炮拆开，然后还不时地的往火里扔一个，燃后的鞭炮飞射出火星，吓得小女孩躲得远远的，笑声伴着火苗的跳动呼呼作响
　　偶尔也有一两个更为顽劣的调皮鬼，吵着大人买了刮炮。看着有人从家门口走过，故意把刮炮点燃扔在的他们身后，地老鼠似的，火花呼啸着猛窜出去，搞得路人猝不及防，伴随而来的是小孩的哭泣声、婆娘的尖叫和叫骂声。调皮鬼躲在自己大门的背后，扮着鬼脸，幸灾乐祸地欣赏这一波小小的骚乱。
　　更有甚者，邀约几个臭小子，到牛棚旁边的牛屎堆里引炸，等被作弄的大人明白过来，恶作剧的男孩早已不见了踪影
　　后来生活好了，我们也渐渐长大。看着母亲把蒸好出笼的大公鸡摆放在簸箕里，接春供禳时，会心一笑，春佬吃素的说法不过是物质贫乏的年代，大人对贪吃小孩的一种招安罢了。想必，我们的前辈在苦难面前早已练就了从容和达观的人生态度，在这稍稍可以喘息的间隙，他们暂时放下沉重的生活担子，用朴素和简单的言语，激发我们对自然的敬畏之心，教会我们对生活永远怀着希望和信念。
　　恍然间，四十八年的光阴弹指而过，但不得不承认，一样的立春，一样的人，儿时过年过节的那份欢喜却没有了。那段岁月虽苦，却让我刻骨铭心：手足之情、父母之爱，邻里相亲，老幼和乐，那种质朴，那种清朗，那种简单，那时的幸福！
　　看着现在的孩子对传统节日的轻慢，心里五味杂陈。我们这一代人的春天，后一辈孩子怎么能理解呢？
　　岁月是一本书，翻过这一页，谁也不知道等着我们的下一页写得是什么。曾经平常普通不过的小事，如今却成为了最大的奢求。今年的立春已然过去。奶奶说，春天是熬出来的。池莉说，人生的春是无法守候的，它跟年龄没有关系，却只是一种苏醒苏醒是煎熬出来的，人生的春是煎熬出来的。
　　若干年后，我们是否还记得起2020年的立春，以及陪我们熬到春暖花开的那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和事儿，似乎并不重要了。
　　辞旧迎新，心存敬畏，认认真真地活着，让接下去的每一个日子都看见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