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现实生活的否定,一直是西方哲学和宗教的传统。 古希腊哲学家追寻世界的本原,而现实生活,则是对本原的遮蔽,世界的本原,从来都不在感性生活里。 中世纪时期,身体是要被摒弃的对象,是阻止灵魂靠近神的障碍。 即使文艺复兴、启蒙运动重新肯定了人的地位,但也限于理性的人,而非感性的人。 似乎现实生活,从来都在西方哲学和宗教的考虑之外。 尼采,向这种传统发起了挑战。 作为一个天才,尼采愤世嫉俗,嫉恶如仇,他用行云流水的文笔和天马行空的思想,对基督教和传统哲学展开了激烈批判,可以说在西方思想史上前无古人,也鲜有来者。 对现实生活的肯定,是尼采不同于西方传统的主张。1 自古希腊起,现实的生活就是要被超越的,柏拉图认为现实是对理念的模仿,亚里士多德则追求实体,虽然有伊壁鸠鲁等人对现实生活的肯定,但在西方主流思想史上,对感性世界的鄙夷一以贯之。 与感性世界有关的一切,生活、感觉、艺术,都没有理性和神重要,与理性相连的知识是重要的衡量标准,有知识是一种幸福,所以苏格拉底说:知识是美德。 对感性世界的鄙夷在中世纪以宗教的形式出现,现实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最终要经历末日审判,而彼岸世界的生活才是值得追求的,也就是敬神的生活。 在这种观点下,人的身体,与身体相关的欲望、情感,都是要压抑、抛弃的,因为它们是对意志的损耗。这也就不难理解宗教中苦修一派的存在。 人在现世的努力,全为了未来的天国。 笛卡尔用我思故我在将思想(灵魂)从身体中分离了出来,虽然启蒙运动高扬理性,但并没有对感性给予应有的肯定,只是用理性代替了神,启蒙运动的口号:有勇气运用你的理性!足以说明一切。 在千年的传统中,感觉一直是变幻的,是不可靠的,理性才是稳固的。 尼采对这些哲学和宗教的传统厉声断喝:谎言! 他用振聋发聩的思想为他的断喝提供了最好的注脚。 宗教对现实生活的否定,在于对天国的追求,尼采首先摧毁了天国,宣告上帝已死。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以下简称《查》)里,尼采提出了永恒轮回,针对的是宗教的天国,和哲学的理念、灵魂不灭。 这些概念的存在,让人们把现世的希望推向未来,期望善有善报,期待天国的美好和公平。 这在某些方面固然是好的,给了人生以希望和盼头,因为人生总有黑暗,或者说,大部分时间都是黑暗的,如果没有对天国的期望,又怎么面对不如意的人生呢? 但尼采打碎了这个盼头。在《查》里,尼采提出了永恒轮回,否定了永恒能带来超越希望: 万物皆逝,万物复回;存在者之齿轮永转。万物皆死灭,万物又复生,存在者之岁月常流。《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跟天国不同的是,永恒不能超越,生来了,死也接踵而至,永远不能达到永生。所谓天国,所谓理念、精神,都是虚幻的,而被欧洲传统哲学所鄙夷的现实世界,才是真实的,是真正值得过的生活。 既然不存在理想的虚无的天国理念,人们就只能面对现实。2 否定了天国和最高的理念之后,尼采对现实生活给与了肯定。没有一个绝对的神或者理念来化解生活,只有人自己来斗争,幸福需要人自己来争取。 如何过一种现实的生活呢? 首先要肯定感觉。 感觉、冲动、欲望,伴随着感性生活一起,在传统的欧洲思想里一直被压抑,尼采恢复了感性的地位。 感性欲求是合理的,是生活的准备形式,尽管过于沉迷感性欲求会给人带来损害,但总比宗教要好。 在尼采那里,厨房、餐厅的空气固然不好,但教堂的更坏,要想得到纯净的空气,就不要进教堂。 人的热情、内在的驱动、直觉,都是属于人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先验地存在人的身体中的,像一团生命之火。 尼采借用了赫拉克利特的火的概念,火既有力量,又可以毁灭,还可以变形。 尼采认为,正是因为火的这种强大力量,火才一直被压抑,人们被告知需要控制欲望,控制内在的生命之火,要克制肉体的欲求。尼采将这种抑制,视为对生命的攻击。 人的热情、直觉、欲望,都是人活生生地存在这个世界上的直接感受,当人压抑这些感受的时候,也就是拒绝现实的生活,也压抑着生命。 人要做的,不是拒绝、抑制这些感性的感觉,而是与之和解。 人的身体像一个战场,理性与感性进行着厮杀。在这个战场上,人要学会让自己的理性和感性得到调和。 当理性和感性得到和解的时候,人就过上了一种真实的生活。3 理性和感性和解的第一步,就是不要再自欺欺人,假装自己知道。 不要再说自己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道德,当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对这些概念一无所知,人只是来了,感受、思考、行动。 人生来具有直觉、欲望和本能,也生来就具有理性,既然不能寄希望于在此生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就要在这个世界活出自己,而不是过着平庸的人生。 尼采的平庸不是功利主义的平庸,而是精神上的平庸。如果一味压抑自己的直觉和欲望,等于扼制了能让人的潜能进一步激发的可能,处于精神上的骆驼的阶段,就是一种平庸。 所以查拉图斯特拉说,人是那种要被客服的东西,人要不断超越自己,成为超人。 超人不纠结于过去,不后悔,不抱怨,对于已经过去的一切,无论结果如何,都是我的意志,而不是因为过去的某些缺憾,而期待未来的完美。 对于超人来说,过去不是负担,未来不是期待,只有现在是机遇,要抓住现在来创造。 人生既不是受罪,也不是苦修,是坚强意志的创造,人的生活,不需要他者的评判、同情、认可、怜悯,而坚强地活着。 这种活着可能并不是愉快的,需要承担更大的压力,也可能是悲剧性的,例如一个凡事都需要拿主意的老板,跟一个万事不操心的员工相比,抛开金钱的因素,不见得前者就比后者轻松。 但生死、选择,都是自己的意志,超人会努力增加自己的智慧,抓住一切机遇,不怨天尤人,即使失败,也坦然接受失败的后果,因为这种失败是自己选择的,而不是经由他人的意志决定的,有智慧的超人能清醒地认识到人不是完美的,而是在偶然的机遇中实现自己的价值。 面对生命的无常,尘世的悲惨,超人不会悲观,而是把这种无常和变动看成意志实现价值的机遇,把握机遇,才能握住自己的命运,而不能抓住机遇,就会失败。这样的失败也没什么可悲观的,所谓不以成败论英雄,超人的失败也是一种历史的事实,只是生不逢时罢了。 尼采的这种思想,在当时给陷入困境的哲学提供了一个出路,也埋下了祸根。 康德的告诫:不能让实践理性降格,在尼采那里被打破,也招致了严重的后果。 既然没有了一个绝对理念的天国,现世的生活需要超人来引领,是不是平庸之辈就要被消灭?众多超人组成了一个超人的王国,如何调和超人之间的关系? 尼采本人是在哲学层面考虑这些问题的,然而他的超人高贵的人等等说法,来到现实层面,极容易被戴上有色眼镜,这也是后来,尼采的名字跟极权分不开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