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蓝

　　蓝一直一个人，不愿意去爱任何人，甚至包括她自己。
　　蓝一直是懂事乖巧的女孩子，自从上学，她从来都没有让父母亲操心过，老师，对她也从没过分留意，她，优秀，但不出众。高中毕业，自己选了外地去上大学，父母亲也没说什么。
　　2010年夏天，父母陪着她去了彼城，一切收拾停当，他们离开，蓝一个人躲在墙角里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默默掉眼泪。新生入校第一件事，便是严苛的军训，她素来体育差，那些天，她度日如年。一直不喜欢和陌生人讲话，寝室的那几个姑娘，一起住了半个月之后，她们已经很热络，总是热热闹闹，不知说些什么，好像她们原本就很熟似的。但是蓝，总是悄悄地走进去宿舍，稍微一收拾，便摊开被子睡了，其实也就是躺着，转过身，不和她们说话，她也并不是讨厌她们，只是不太习惯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和其他人人热络地打成一片。那些天，她每天晚上都会打电话给家里。然后哭着睡去。
　　整整12天，军训结束，当天中午，接到通知，要去什么理科楼集合，领课本什么的，大家都已经很累，况且已经中午十一点多的样子，肚子很饿，大家都怨声载道，但还是找到那间教室，蓝默默地跟着那几个面孔比较熟悉的姑娘，一块进了教室。推开门，找座位坐定，便看见一个矮个子男人，腿很短，穿着很长的米白色的西装，扣子开着，里面一件纯白的衬衫，一副圆圆的眼镜，透着镜片，只看到一些尘埃，污渍，脸是圆的，嘴开始动了，不停说话，嘴角处总感觉有异样的东西粘连，大家分明都在忍着听，终于，半小时过去，班里男生已经将所有课本从大老远搬上来了。开始发课本，几个人在过道里走来走去分发，二十分钟左右，课本已经够数，一共21本，摞起来有四五十公分那么厚，女生们顿时发愁怎么搬回寝室，班里共七个女孩，其余全是男生。只见男生们纷纷动作迅速捆好了自己的课本，一提便走了，只留了几个男生，在帮其他女生捆。蓝，根本不愿意央求别人，自己扯着很长一截包装带儿，转来转去捆扎，但是无论怎么努力，拎起来还是散的，她低着头一遍遍自己弄着，看着其他人都弄好了，要走了，她也慌张起来，叹了一口气，不知怎么弄了。正愁呢，身边过来一位高个子男生，轻声说了句，
　　让我来吧！
　　啊？哦，那，好吧！谢谢，谢谢你！蓝吞吐出这几个字。但始终低着头，没抬头看他一眼。没一会功夫，他便捆好了，又提起来试了下，很结实。
　　谢谢你！蓝说。
　　没事的！这个应该很结实，可以提回去了，你看如果嫌重，你们几个女生打个车拿回去哈，出了校门就能打着车，你看需不需要我给提下去呢？
　　哦，哦，哦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谢谢你！蓝马上说道。男生笑了笑，欲转身离开。蓝才慢慢抬了眼角，只瞥见他浓浓的眉毛，脸，有点黑，穿着军训服，大家几乎一个样，分不出个你我。蓝刚想要问问那人叫啥，他已经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正常上课，高等数学。蓝起得很早，慢慢收拾，跟着宿舍几个姑娘一起去理科楼上课，一进教室，已经几乎坐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一张张风格迥异的面孔争先恐后地出现在她眼前，大家似乎都还兴奋着，蓝微抬着头悄悄扫视了半圈，只几秒钟，便又立刻低着头找了位置坐下。
　　咦？昨天的那个人呢？怎么找不见了呢？是他没来，还是我没认出他来呢？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奇怪。正胡思乱想，老师已经进来，中等身高，胖胖的，白白的模样，斜跨着一个大包，走过来，没说什么，从肩上取下包，又翻出来高数课本，刚要打开课本，忽听外面有人在喊报告，老师停顿了下，仔细听了，果然有人在外面，遂说进来，门推开，两个男生，一个稍低些，另外一个稍高些，一件黑色T恤，宽松的浅蓝色牛仔裤，一双运动鞋，刷得很白，手里提溜着一本书，是这节课要用的课本，看上去，发型别致，脸有点黑，眉毛比较浓，眼睛里透着一股精气神儿。
　　是他么，是不是他，昨天主动帮我捆书来着，好像是吧，又不太确定蓝正想着，眼睛一直停留在他身上，却看到他的眼睛在整个教室扫视开来，好像在找谁，就一会，走下去，找了位置，最后一排坐定，老师开始讲课，大家听得云里雾里的，打瞌睡的打瞌睡，玩手机的玩手机，几个女生，还是挺认真的样子，专心听讲，毕竟是大学的第一节课。蓝也好好听课。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上课，吃饭，回宿舍，在路上。大约两个月过去，蓝终于可以大方地和宿舍的姑娘们交谈了，而且和一位姑娘关系格外亲密，每天一起上下学，偶尔跟着她一起出去玩，她叫风。
　　一次，蓝跟着风出去，约好了两个人滑旱冰，但是到那里才发现，还有两个男生，就是开学第一天迟到的那两个男生，蓝刚开始觉得别扭，根本不搭理他们，但是渐渐地，蓝也只顾开心地玩了，那天他们玩得很开心，那天过后，蓝才知道，高个子的男生叫冯。
　　第二次，又和风一块出去，是冬天，她们在喜欢湖边散步聊天，晚上准备回去，风接到电话，挂了电话又问蓝去不去唱歌，蓝忙问都谁，朋友说就是那两个男生，再也没谁，蓝说，那好吧，你去我就去！她没有表现出过分热情。那天，在KTV，蓝听冯唱歌，所有郑源和陈奕迅的歌，他都会唱，而且唱得都很好听，蓝一直听得认真。那天，蓝看到冯会吸烟，他每次都会细心地走出去，吸完了烟才进来，那天，她只唱了一首歌，大家都安安静静地听她唱完，之后看到冯很用力地鼓掌。
　　之后，冯总会借着大家一起出去玩的理由，组织各种娱乐活动。2010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冯打电话约其他四个人出来踩雪，不一会，四个人已经够数，他们在雪地里散步，聊天，摆pose照照片。下午三点多，雪已经停了，大家一块吃了饭，冯说，
　　你们，陪我一齐去选一款相机吧！我想买一个。三个人相视一笑，很快答应。蓝心里想，莫非这个人，和她一样，也喜欢拍照片？一路嘀咕着，四个人，去了电子产品超市，转悠了一下午，终于，天黑前，冯选定了一款佳能相机，薄薄的，机身微微泛紫光，他是听着蓝的建议定的，因为蓝的姐姐上大学的时候学的摄影，多多少少给她讲了些相机的专业知识。冯拿着心爱的相机，高兴地说谢谢大伙，以后大家还要一齐好好玩，拍更多的照片！大家高兴地说当然，之后，他们一道回去。
　　那一年，那座城，第二场雪真的很大。早上十点，手机响了，是冯发的一条信息，
　　咱们出去吧！别闷屋子里了，这么好的天，给糟蹋了。一会，风的手机响了，是那位个子低些的男生打来的电话，说的同样的事情，看样子他们是说好了的。蓝很快收拾了，穿着厚厚的衣服，戴上手套，和风一块出了门，雪正下得大。走到学校，远远地看见他们两个。看见蓝她们走过来，他们跑过来，
　　我只是想好好的给你们俩拍张照片，冯兴奋地说着，嘴里冒着白气，又摘了手套，从包里掏出那天新买的相机。
　　要相信本人的技术哈！保证给拍得美美的！冯又说话。
　　蓝，你先站那里，我给你拍张！莫名其妙，蓝没多想，就站在台阶上，冯不断变换姿势，横着，竖着各种拍。雪，一直下着，但是他们，仿佛一点也没有觉察到。
　　那晚回去，临睡前，收到冯的一条信息，
　　马上要放假了，真舍不得，你，们。蓝看着这几个字，尤其你和们之间的那个逗号，她，不知道究竟是他故意加上去的，还是无意间给按上去的，那时候还是按键手机，谁都没见过智能手机。蓝看着那几个字，发呆，没回信息。一会，又是冯的信息，
　　下学期回来了，我把照片洗了给你们大家哈！真的很好看呐！哈哈！我。绝对地负责到底，哈哈哈，蓝立马回了，
　　那是必须的，不过还是谢谢哈。呵呵呵
　　那时候，蓝一直只是觉得冯是一个好男孩，还很有才，和他做朋友，挺好的，只是，她从来都没敢多想。学校放假那一天，早上十一点，刚要准备走，只见风急匆匆地开门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大包，
　　给你，蓝，你的生日礼物，后天的，是冯给你的，还很神秘的样子，呵呵，很丰富嘛，哈哈哈哈哈风说着捂着嘴笑着。
　　啥？礼物，他送的？他。为什么要送我礼物？蓝瞪大眼睛望着风。她的确觉得惊讶，从上高中，她就再也没收到过生日礼物。
　　少磨叽了，快打开看看呀！看看有没啥重磅消息啥的？哎？对了，他该不会向你表白吧！哈哈
　　尽瞎说！拆就拆！蓝气急败坏，通红着脸，很快拆了包，一个毛绒小熊，米黄色的，带着小小围巾，很可爱，里面还塞着一叠纸，是提前折好的
　　快摊开看看！风焦急地盯着蓝手里的那叠纸。打开来看，原来是冯精心画的一幅画，扫了一眼，蓝又迅速合上了，贴在胸口处，不说话了，风却在那笑。
　　哈哈，被我猜中了！
　　蓝躲到一边，又仔细看完，有一句话，愿友谊地久天长！蓝，觉得很感动，对着画里的每一个小小符号发起呆来，最后又小心地放进了一个盒子，锁进柜子里。下午，蓝拉着行李坐火车回家。
　　寒假总是很漫长，整整两个月，终于开学，去学校的前一天，蓝收到冯的一条信息，
　　好烦，我的高数挂了，回去又得补考
　　没事。咱们一起吧，考场见，因为我也挂了，哈哈
　　什么？你那么认真？
　　怎么？不信啊？真的！
　　那早些回去好好看看吧！
　　好！
　　想你，们
　　又是这样的断句，蓝，顿时觉得奇怪了，但还是没多想。早早睡去，第二天，蓝回到学校。周一，是补考时间，蓝找到教室，第一排，便看到冯的补考座位标签，又往里走了几步，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九点整开始考试，知道考试结束，冯的位置一直空着，没人来，最后大家离开考场。蓝当时只是想冯大概是没好好看书复习，不愿意考罢了，直接重修，呵呵，真佩服他的勇气！或者，家里有事，来不了？她心里一直嘀咕着，拨了冯的电话，但是电话里说电话已关机。一直拨，都一样，于是也没在拨。一个人出去吃了饭，回去宿舍，刚过完年，还有点冷，一进宿舍，就直接钻被子了，她一个人，一直无聊着，遂又翻开冯的电话，发了条信息过去，
　　哎，什么情况啊？玩失踪啊！不就是挂了课嘛！人就不出现啦！真是的！看到信息快回电话哈！信息发出去，又看到之前冯的最后一条信息，我想你，们。
　　晚上七点多，风回来了，没说话，不像她一贯的风格，估计是心情不好，蓝也没过问。终于，到九点多钟了，蓝准备要睡了，又随便问了一句，
　　哎，风，这个冯，你知道吗？他怎么没来补考呀，我和他一个考场的，今早上，但他，始终没出现啊！你知道吗？他在干嘛？蓝转过脸对风说，风也窝在被子里，放了笔记本电脑，不知在干嘛。她没有转过脸对着蓝，半天没说一个字，对着电脑屏幕，大约半分钟过去，
　　蓝，忘了冯这个人吧！就当他没出现过！
　　什么？咋了？怎么突然这么说话？莫名其妙？他干什么不好的事情了？他让学校给开除了吗？就挂了科，不至于吧！蓝焦急地说出一连串。
　　不是，冯，冯他，他出事了，他，没有了！风始终没有抬头看蓝，刘海长长的挡着她的右半边脸颊，看不清她的表情，
　　什么？你说的什么？你胡说的啥？没有了？是什么意思？他，他前两周还和我发信息呢！你，，蓝掀开被子一步跨到风的床跟前，风还是没抬头。
　　是真的，和他一起的早上告诉我的，2月18日。冯喝了点酒，开摩托车的时候，出车祸了，没抢救过来，昨天，班主任已经在给他办手续，联系他的家长过来收拾冯的物品，冯的弟弟过两天就到，蓝，你要相信呢，这真的是真的，我没有骗你。风一连串说完了，合了电脑躺下了，转过脸去。
　　蓝还愣在原地，眼珠子一动也没动，光着脚，都没来得及踩拖鞋，手里攥着手机，紧紧地，手机屏幕显示的还是冯发给她信息的那一页。顿时，屋子里静得可怕，只听得见外面卫生间水龙头的滴答声，蓝只觉得脑袋嗡嗡乱叫，吵得她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几分钟过去，蓝缓慢拖着步子，关了灯，挪到自己床跟前，倒下去，又拉了拉被子。她，顿时觉得呼吸困难，手脚冰凉，眼泪，也没有流出来，她不相信这是真的，但是满脑子都是冯的样子，骑着摩托车疾驰，碰撞，倒在血泊里，眼神虚弱，求救，窒息，黑暗，死亡，身子变得僵硬。想着想着，她使劲地流泪，她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之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一起补考，他帮大家洗照片，他们还要一起好好玩，他们，她，和他，一直想一直想，但是想的越多，眼泪就流得越发厉害。那一夜，她失眠了，她想睡着，做梦，梦里能再看看他的模样，但是，那一夜，她眼睁睁地看着月亮消失不见，太阳照进来。
　　后来，风不再和蓝一起了，她，总是独来独往，蓝，也变作一个人。终于，蓝又变回之前沉默寡言的模样了，另外那个男生，也不怎么和风联系了，他们四个人，终究还是疏远了。每想到这些，蓝总会流出眼泪，大学四年，刚进来，都还没得到什么，就已经开始在失去，莫名其妙地，她，瞬间觉得害怕，她只是怀疑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抓得住的呢？呵呵，冯，那么温暖，热情的一个人，还不是说走就走了，远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从此再也见他不着。之后，她偶尔还是会翻开手机看看冯的信息，仔细看过全部的信息，好像都没有出现过标点符号的问题，她，又转而单看那两条信息，那个隔字符，出现的那么突兀，两次，竟然都是同样的符号，这，真的只是巧合而已么？每逢想到这里，她总会流泪，她那时候，享受着他给予的暖暖的关系，自己却全然不知，硬是让他在那张画纸上，生硬地写了友谊地久天长几个大字。她，他过去的每个瞬间，都变作她内心深处一个个美好又残忍的回忆。
　　三年，又很快逝去，大学毕业，青春散场，临走，风约她出去，两个人喝了点酒，风扯着嗓子对蓝吼道，
　　你他妈的，你那时候是真傻，还是在那装傻，连傻子都看得出来，冯一直喜欢你，难道你就一点感觉不出来吗？我们，我们之后，是疏远了，我们，我，只是一直无法接受冯的突然离开，他离开了，我们，那还有什么理由在一起晃悠呢？我，只是不想再想起他难过。我一直很珍惜冯这个朋友。蓝听着，流下眼泪，没说一句话。第二天，她们各自回家。
　　自此冯离开，蓝就一直没有再翻看过他们之前一起疯玩拍的照片，那些都在她的空间里，只允许她自己看。
　　2016年2月26日，晚上11点10分，蓝点开空间，看了大学毕业照片，最后，翻开了和冯一起的照片，照片里，她，冯，还有风，另外那个男生，他们四个人，脸冻得通红，站在学校图书馆门前，周围空无一人，天空还飘着雪，拍得很清晰，当时是拿冯新买的相机拍的，仔细看，冯那天穿了黑色的大衣，围着围巾，放在衣服里面，又一双黑色的手套，站在她的左边，仔细看他的脸，没有刚开学见他那么黑了，又放大看，蓝突然发现，冯的眉毛，格外浓，和风旁边的男生相比，他的眉毛真的很浓，瞬间，她像疯了似的点开班级毕业照，照片上每一个男生的脸，她都仔细看过，又和冯的模样比对，冯的眉毛，真的是很浓，比起班上任何一个男生！她又点开冯以前的空间，以前她从没有看过他的空间，后来她也没有删掉冯，那个账号，也一直没有注销，网名懵，点开来，仔细浏览他从前发的每一条动态，翻了好久，时间回到2010年9月26日，一条动态，这样写的，
　　班上只7位女孩子，只有她，与众不同，她为何那样倔强，不肯说一句呢！不过我还是厚着脸皮主动帮忙捆书，哈哈哈哈！
　　蓝仔细一想，26号，这一天，她记得太清楚了，军训刚结束，那天她填新生信息名册，最终在确认信息日期那一栏，写了8月26日，班主任，那个矮个子男人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唤她的名字，羞辱她，问她睡醒了没，究竟是几月的26日，那个男人，嘴巴一张一合的样子，她一辈子也忘不了，她讨厌那个男人。想着那些过去，蓝顿时呆呆望着电脑屏幕，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身子一会热，一会冷。她，没有很难过，她只是觉得很悲伤，又无人诉说，遂打开博客，悄悄地写下了这只言片语，以纪念那段短暂而美好的时光！愿在天堂的他，一切都好。小熊，还在她的床头，每次看到它，便会警醒似的告诉自己，生命里总有一些东西，无论多么使劲也抓不住，因为，往往都是一切过去了，我们才一遍遍念经似地对自己说，那时候多美好啊呵呵，每想到这句话，真想抽自己一大嘴巴子，当时干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