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铁

　　人生的经历就像一本书。有的书得到了人们的热捧，有的书会被冷落；人生如同一颗流星，有时会得到人们的关注，有时没有人在意；人生如同演戏，有的人演得很精彩，有的人却默默无闻；人生如同战场打仗，有的人会成为英雄，有的人却永远是绿叶。
　　也许每个人都想成为英雄，可是真正能够成为英雄的又有几个；人人都想人生活得精彩，可是真正出彩的又能有几位？这个社会需要英雄，同样需要平凡人，如果我们每一位平凡人都能发光发热，众多者的发光发热点就会凝聚成熊熊火焰，照亮整个社会。
　　龙铁是一位平凡人、一位曾经的刑警，昨天当我遇到刘姐得知龙铁去世的消息后就决定为他写上几笔，表达我对他的敬意与怀念。
　　我与龙铁相识在1980年夏天那次市公安刑侦反扒业务竞赛，那时他是某省会城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现行中队的一名普通刑警。那次竞赛据说是建国以来该部门的第一次业务比赛，局领导对此十分重视，特意安排其他各部门人员到场观摩学习，我就是其中之一。
　　比赛地点设在市公安局的小礼堂内。比赛内容分为现行抓捕扒窃分子、初审两部分，现行抓捕的具体内容有：化妆、判断、跟踪、接活、押送五部分；初审的具体内容有：被害人笔录制取、证人证言制取、犯罪分子行话、初审及结论等；评委由五名反扒的资深刑事侦查员担任，考核成绩按百分制排名。
　　客观地说，当时省城公共电汽车上扒窃犯罪率高，特别是外来人员被扒窃案件俱多，对这个城市带来许多负面的印象。以至后来一些影视作品都把这座城市的老贼写了进去。
　　全市四十几条线路也只有二十几名刑警担当反扒任务。况且，有些扒窃分子为了避免打击，作案前常常会先蹲守在刑警队门前对盘（犯罪行话是指辨认每一位刑警的体貌特征），了解刑侦人员去向后再去作案，这就给刑警们反扒工作带来一定的困难。这次竞赛也是针对这些问题而有针对性开展的。
　　反扒队员中有工作十几年、二十几年的老同志，也有参加工作四五年的新同志，各项业务放在一起比赛真有些难为这些新同志了。
　　比赛标准有时让人难以理解。比如：化妆的标准是大众化，掩饰自己的特征，不易引起他人注意；接活的标准是隐蔽、不掉活等等。
　　应该说，外行人还真看不明白。明明我认为化装第一组（每一组五人）第一位装扮符合工人标准却没有拿高分，第五位装扮平平却拿了高分；接活第二组第三位明明动作优美却没有拿到高分，第一位动作平平者却获得高分，真是让人看不明白。
　　参赛者演示翻板活操作时我就看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行话回答问题我觉得如同《智取威虎山》土匪对黑话。哎，这种观摩真是让我们这些外行人活受罪。
　　考试结束后公布了考核结果，居然是参加工作仅四年的龙铁获得了综合考核的第一名。看到他高大魁梧的身材，我没有想到他竟然是工人装扮第一名那位，我怎么就没有看出是他呢？看来化妆真的可以掩饰特征，这些对于刑警们来说是一门必修课。他是如何在较短时间掌握专业技能、并战胜那些老同志的呢？由此，我对龙铁充满了好奇。
　　不久后，我们参加观摩的一些同志就被抽调到现行队临时工作，我与另外一名李姓同事被分到龙铁小组，由此对龙铁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
　　那时候，其他各组都是两老带一新，各组为了取得好成绩组建完成就立即上车开展工作了。可是，龙铁却将我们两人留在队里每天学习一些反扒窃的基本知识。包括：如何通过眼神来确定扒窃分子、如何躲过扒窃分子眼神的搜索、如何在车上相互配合、跟丢后如何通过印记确定本组成员所在位置、反扒中每个人的任务等等，特别是要在短时间内记住1600多条犯罪分子的行话术语，还真的很难。
　　当时，我与小李都很焦急，恨不得马上就上车抓扒窃分子。也许是龙铁看出了我们的想法，同意带我们去试试。
　　第二天早上约七点钟，我们来到了三棵树火车站附近的六路公共汽车站台。龙铁把我们带到一处隐蔽处，拿出了一个望远镜交给小李，让他来确定一下扒窃分子。小李观察了一会后兴奋的告诉我们发现了两个扒窃分子，龙铁让他继续观察，结果发现那两个人只是上车的乘客，没有任何扒窃举动。小李把望远镜递给龙铁，不服气的说：你给我们指点一下。龙铁随手指了一下岗亭旁看报纸那个人与旁边那个工人装扮的人，并把望远镜递给小李。小李用望远镜认真观察起来，我也瞪大眼睛观望着。果然，当公共汽车开启车门后，这两个人马上挤到车门开始行窃。我和小李都想马上去抓窃贼，龙铁制止了我们，他告诉我们：你们过去抓住了窃贼但没有当场控制住他们手中的赃物，这些窃贼也是不会承认的，没有被害人的证词、没有旁证，我们也必须放人。这些就是与你们原来治安管理工作的区别。所以，你们要改变原有的工作方式，向刑侦工作要求靠近，打牢基本功，才能成为合格的反扒刑警。
　　通过这次出手，我与小李真正服龙铁了。我们按照龙铁的要求，在平时就注意在人群中观察每一个人物，注意分析每一位过往行人的特点、通过一些特点来判断职业，这些已然成为我们平时锻炼提高的必修课。特别是要从一些可疑人员的眼神、微小的举止变化来判断他们的意图。这样的学习与训练足有一个月，收获还是蛮大的，就连如何配枪、如何相互配合等细节都经过了反复演练。此时，有些组已经抓获了二十几名扒窃分子，我们真是挺着急的。
　　第一次出勤是打早车。我们早六点钟就来到了哈站六线站台附近，龙铁先是检查了一下我们的装扮，再次明确了我们两人的分工，我负责观察接应、小李协助龙铁捕获扒窃分子并带离（含被害人、证人）。
　　不一会，随着火车出站口涌出的人群，即将发出的六路汽车上车门口就挤满了人。龙铁与小李相继盯住目标，我站在不远处假装成等待乘车的乘客为他们做后援。没有几分钟的时间，龙铁就得手了，被抓的那个伪装成学生模样的扒窃分子一面企图将手中的钱包甩掉，一面叫同伙上前帮忙，没想到他的同伙此时也被小李按住。我连忙喊住被害人以及周围看见抓捕过程的证人，将他们与被捕获的两名扒窃分子一同带往就近的铁路派出所。在派出所内，我们例行为被害人制取了笔录，没有想到被害人钱包内竟有四百多元钱（当时还没有百元钞票，我们的月工资是四十多元），难怪这个扒窃分子要如此对抗。在等待队里来人取人时，小李告诉我：我盯住的那个贼还真用手到我的腰间趟过，幸亏我按照龙铁的要求将枪放在掖下、把手铐放在上衣兜内。这个老贼刚才干得是技术活（大翻板），在车门那里如同躺在地上掏兜，如果不是龙铁化妆技术高，老贼早就窜了。要知道这是龙铁第五次抓他了。
　　说实话，也许是第一次抓捕扒窃分子的缘故，我的紧张程度绝不比他们差。在外人眼中反扒人员与扒窃分子的动作是一样的，很难区分。特别是那些亡命徒，手中不仅有作案用的单面刀片，还经常佩戴匕首等凶器，抓捕过程还是很危险的。不象现在有视频证据，那时候抓捕扒窃分子必须现场抓获，而且赃物必须在扒窃分子手中让现场群众看到。如果扒窃分子将赃物扔掉、如果证人证言不能证明看到赃物确实在扒窃分子手中，我们都等于白干，必须放人，这就是反扒工作的特点与难点。
　　第一次开了好头，我们组的反扒工作就顺利多了。很快，三个月的会战期就结束了，我们抓捕的扒窃分子的数量超过了全队各组的数量。同样，我们付出的时间与精力远远高于其他各组的同志们。在这期间，我也开了眼界。在捕获者中有怀孕的妇女、有七十多岁的老贼、有外地的流窜犯、有面色清秀的年轻人，反正这些扒窃分子都有各自的伪装特点；在这期间，我们的眼力、判断力得到了提升。工作再也不显得乏味，而是增添了乐趣；在这期间，我与龙铁还经历了一次生死的考验。那是1980年冬天的一个中午，龙铁带领我在南岗区秋林附近公交车站巡视，突然发现有七个可疑人员向有轨车站走去，龙铁告诉我这将是一次艰苦的战斗，这中间有四五个是认识的、都是教养在逃人员，而且好像都带着家伙。果然，这些人上车后没有发现我们就下手开始作案。我紧跟在龙铁身后，接第一个活没有接住，这个贼竟然没有发现我们，在他用刀片割破第二个女同志背包拿出钱包的瞬间龙铁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并暗示被害人不要大声说话、请求旁边两名乘客作为证人出证。没有想到，被抓住那名扒窃分子向其他几名同伙大声呼救。几名同伙都想过来救人，有一名扒窃分子居然手拿尖刀向我扎来，龙铁大声喝道：我是警察，现在正在执行公务，请乘客们协助我们。同时，用另一只手挡开刺向我的尖刀。他那声二毛，你还长本事了让扒窃分子认出了龙铁，他们用暗语相互招呼后相继向车后门挤了过去。我们下车后在往就近的公安派出所行进中，那几个扒窃分子依然尾随企图抢人。后来，可能是看到没有了希望才放弃了。之后，我们通过初审，全队连夜出动抓获了八名教养在逃人员，破获案件十三起。事后得知，他们这些人当时都带着凶器，而且企图武力抢回被抓住的同伙；这期间，我们共破获了60多起立案案件，抓获教养在逃人员20多名，抓获现行扒窃分子113名。
　　会战结束后，我与龙铁都被调回预审组，主要任务是破获积压案件与团伙案件。原以为，初审工作就是核对身份、复核被害人证言、复核证人证言、通过对嫌疑人的初步审讯确认本次扒窃犯罪的事实，上报材料后经科领导、处领导审核批准后移交给收审部门那么简单。其实，其中的每一项工作都要细心去做，否则会给嫌疑人带来终身的影响。客观的说，几乎每一名被抓获的扒窃嫌疑人都报假名字，都抱着侥幸的心理，他们冒名顶替的目的就是想减轻罪责；每一名被抓获的扒窃嫌疑人几乎都喊冤枉，都不承认自己扒窃犯罪，像借此蒙蔽过关。这些都需要初审员核实经手侦查员出具的抓捕经过的书面记录、核实证人证言内容、与嫌疑人所在地派出所核实本人身份，以证据链来确认是否应该收容还是应该释放。
　　也就是在这时期，我开始对我们的法律业务（特别是刑法知识部分）开始真正意义上的自学，这些都有利于我综合素质的提高。
　　某一天，无意间我发现了龙铁放在桌上的记事本，上面记录了他抓获的扒窃分子的名单。本子中记录了2000多名扒窃分子的姓名、绰号、住址、作案特点、前科劣迹等，还有心得体会，看来龙铁真的是个有心人，难怪队领导对他如此器重呢？
　　在之后的工作中，我再次确认了龙铁拼命三郎的精神。为了侦破六路公交车调度、乘务员勾结社会扒窃分子团伙案，我们连续工作半个月，白天晚上吃住在单位、往返于看守所，终于破获了全国首例公交车调度利用职权延时发车、通风报信给扒窃分子（含本车队乘务员扒窃分子利用特有身份掩护）案件，受到局领导通报表彰；为了加速办案进程，我们曾创下连续一个月没有回家的记录。自办教养20多件，侦破立案案件40多起，再次成为全队先进班组；为了确保初审质量与效果，龙铁始终坚持四原则（严守法律原则、以理服人原则、尊重事实原则、尊重人格原则），每一次初审时，我们都能做到平常语气讯问，端上一杯开水安慰，事实部分细节查清楚，不放过任何有用线索。这也许与当时常规初审方式有所不同，也曾遭到多方面的质疑，不过有一点确属事实：这种初审方式得到的效果是明显的，不仅得到了扒窃者的尊重，而且获取的有用线索多、破获的案件数量也多。
　　在这期间，有两件事对我触动很大。第一件事是初审因生活作风等问题被开除军纪判刑的原中校军衔的军官。当我从其携带的物品中看到原有的军官证及照片时，当我端详面前这位六十多岁老者沧桑的面容时，内心不知是痛还是伤感，半天竟问不出一句话来。特别是通过与其原户口所在地联系后得知，他在解放战争中、抗美援朝作战中都立过战功，只是婚姻问题没有处理好毁了前程，现在竟然以扒窃为生。真的是让人无语，这是为什么？人生如同演戏，演戏可以从来，人生能够从来吗？
　　第二件事是扒窃嫌疑人在办理接班手续后当天扒窃被抓。要知道，在那个时期一个国营企业指标是多么的珍贵。许多下乡知青返城后只能到集体企业工作，决然到不了国营企业。面对这样一名嫌疑人真的把我难住了，放人没有理由，不放人这个人就毁了（肯定会被单位开除），手里拿着案卷迈不动脚步。无奈，我对扒窃嫌疑人说：你对不起你爹，你给我出了难题。然后，我出去上了趟厕所。不一会，我听到房间内发出的嗷嗷的叫声，我与同志们跑过去一看，这名嫌疑人将手别在暖气管间折断，按照规定收审站这样的人是不收的只能放人，为此我受到队领导批评。
　　用龙铁的话来说：攻心为上，得到对手的尊重就是你的成功，你就可以从中得到有用的情报与有用的线索，那就是考核一名刑警智慧的试金石。同情心不能代替政策，有时候我觉得还得讲究点灵活性。这件事当时我没有敢与任何人说，因为那是违纪的，现在说出来也不是讨好谁，只是感觉当时这样做是对的。
　　一年后，实行借调制后，许多新民警补充到反扒队伍中。我们这些临时抽调过来的同志们又回到了原单位，不过，我与龙铁始终保持着联系，并成为要好的朋友。因为，我那些年从龙铁身上学习到了很多做人的道理。
　　说实话，龙铁年龄与我相仿，又都是当过兵的，性格又都直爽，相处一直融洽，而且很谈得来。在他身上我体会到了朝鲜族人特有的豪爽，在他身上我感觉到了什么是正直的人，在他身上我明白了什么是工作狂。如果你用固有定向思维认为他是一个粗人、一个匪气十足的人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他永远给人是笑咪咪的感觉，在他的身上具有文人的气质。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相继调出了公安队伍，又同在市直某机关工作。我被分配在保卫部门，他被分配在纪检部门，我们如同在公安部门工作一样的拼命，这也许就是性格使然吧。
　　有人曾说：作战时可怕的不是敌人的如何强大，而是阵营内部的勾心斗角、相互拆台。小小的嫉妒心就可以毁掉整个战役的结果。确实如此，每当一个人工作做出成绩时，有的人心里想的是自己如何干的更好，有的人想的是如何整倒对方，龙铁赢得了领导的信任、对手的尊重，却被小人的谗言所击败，这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人特有的劣根性所致。
　　当我怀念曾经的战友时，我才有了如此的沉思与感慨。我们不可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会毁掉许多有用人才的，那真的是伤不起啊。龙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否则他在那个岗位上会愉悦的工作，而不是抑郁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