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娣

　　她是父母亲的第一个孩子，爷爷和父亲都是单传，盼男孙的爷爷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引娣，这个名字真是起得好，在之后的那些年，母亲接儿连三的一下子生了五个男娃儿，爷爷和父亲高兴得合不拢嘴。
　　引娣帮着母亲拉扯着几个弟弟，成日里不是背上背着，就是手上拖着，就连玩耍，也是和背上同样背着弟弟的招弟、旺弟们一起。引娣帮着父母亲把弟弟们一个一个送进学堂，自己从来只是在学堂门口张望。等到最小的弟弟会跑会跳了，引娣也到了该出嫁的年龄。孩子多的农户，日子好不到哪里去，自然也没条件挑好人家，引娣被父母亲草草的嫁到了邻村靠烧砖为生的李家。
　　过了门的第二年，引娣头胎生了个女娃。引娣想着，或许自己会有母亲般的好运，跟着会生好几个男娃，可引娣一回想起自己带了那么多年的弟弟，心里又有些怕，想再生一个就好了，一个女娃一个男娃，刚好。
　　事情总是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如意，女儿小梅都八岁了，引娣的肚子没见着再鼓起来。跑县城，去市里，检查出来是引娣的输卵管堵塞。做手术，调理身体，丈夫把砖窑也暂时熄了火，一门心思和引娣等着生儿子。
　　三十岁的引娣痛并快乐的顺产下了一个八斤重的白胖小子，小家伙浑身是肉，小胳膊小腿一节节的，像是嫩嫩的白莲藕，嘟着的脸蛋上，五官长的真好看，黑溜溜的大眼睛，让姐姐小梅又是羡慕又是妒忌，总埋怨引娣给自己生了这双门缝眼。黑得像碳一样的丈夫，经常把儿子揽在怀里，在村子里转悠，村里人都说：这孩子不像他劳碌的父母亲，生来一副富贵相。引娣和丈夫听了，心里很高兴，对儿子仿佛也倾注了更多的希望，没进过学堂的引娣给儿子起名叫祥龙，平时亲切的唤着龙儿。
　　一家人的生活都靠那口窑，再苦再累，引娣从不让两个娃上窑，特别是夏天，连靠都不让他们靠近，太热了！累了一天，引娣和丈夫像从滚水里捞出来的两只螃蟹，浑身的皮肤被烘的通红！一滴汗都没有，全被火烘干了！坐在桌子边，两夫妻大口大口喝着龙儿端过来的茶水，小梅在张罗着饭菜，龙儿死命的用蒲扇帮父母亲扇着风。几大碗茶下肚，立刻变成了汗水，从头到脚都在冒汗，引娣用手抹着脸上的汗珠子，看着这孝顺的一儿一女，疲惫的脸上溢满了笑容。
　　龙儿会读书，又生得斯文白净，引娣和丈夫把砖卖了一窑又一窑，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把他们的龙儿好好培养，送进大学的学堂，将来能够出人投地，给辛劳了一世的爹娘争口气。小梅呢，是女娃，没必要读那么多的书，将来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初中读了一学期就被引娣拽了回来，送到镇上婶娘那儿去学裁缝。
　　一日引娣正在窑上看火，邻屋的阿婆用一种近乎失常的声音叫着：引娣啊！引娣！你快来啊！吓得引娣一脚踩空差点从窑上掉下来。她跟着慌慌张张的阿婆跑着，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也不敢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河边的柳树底下，围着一群孩子，引娣拨开众人，赫然看见龙儿躺在地上，右边太阳穴穿了个大洞，正汩汩流着鲜血！引娣惊叫一声，昏了过去。
　　等引娣醒来，堂屋里已是一屋子的亲戚，她挣扎着爬起来，看见有人正给龙儿换寿衣，她一下冲上去，抱起龙儿就往外跑，家人拦住她说：别这样，娃儿已经死了。她吼着：我龙儿没死！我要带他去医院！谁说他死了？你们这些黑心的人，这样咒我的龙儿！任凭人家怎么劝她，她就是不放手，把龙儿惨白的脸紧紧的贴在自己脸上。小梅跪在她面前哭着说：娘，弟弟没了，还有我啊！引娣直勾勾的盯着小梅：你？你是女娃啊，你将来要嫁人的啊，你弟不在了，将来我和你爹死了，谁给我们披麻袋孝啊？
　　龙儿下葬的第二天，引娣趁人不备又偷偷跑到坟上，把新掩的土全给刨开了，她掀开棺材，看见龙儿脸上身上爬满了蚂蚁，她一路哭一路说：你们别来扰我的龙儿呀，我龙儿是爱干净的娃儿呀！边哭边赶蚂蚁。等丈夫赶来时，引娣又哭得断过了气。
　　丈夫砖也烧不成了，得整天跟着疯了的引娣。引娣终日坐在坟前，说龙儿这半大的孩子一个人会害怕，得陪着他，丈夫只好在儿子的坟边搭了个小屋，和引娣住在里面。疯的时候，引娣就在门口一声声叫唤：龙儿啊！娘生你不容易啊！娘把你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啊！都说你是富贵命，你怎么这么早就走了哪？我狠心的儿啊！你不该抛下爹和娘啊！
　　安静的时候，偶有路人经过，会听到她在那里细细诉说：我懂事的娃啊，怕娘辛苦，说是把牛套上板车来帮娘拉砖，该死的牛哎，不听我娃的使唤，一角要了我娃的命啊这话被她重复着说了千百遍，可每次别人听到了，也忍不住要心酸一阵。
　　小梅去了深圳，靠着自己的努力，在服装厂里边学边做，成了一名服装设计师，后来又被公司派到香港。再回娘家，身后跟着丈夫，怀里抱着个娃娃，小梅喊娘，引娣没有反应，眼睛直楞楞的盯着小梅怀里那胖嘟嘟的孩子，伸手要抱娃，小梅把孩子递到她手上。引娣那青筋突起的老手哆嗦了半天，才把娃娃档里的纸尿片拆开来，看了一眼，抿抿嘴笑了。
　　晚风中，引娣抱着白白胖胖的外孙，嘴里轻轻哼着小曲，贴着孙儿那粉嫩的脸，恍若回到了二十年前，只是刚满五十岁的引娣，竟有七旬老妇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