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民众持续恐慌性加油暴露的社会顽疾

　　本文转自作者何越
　　在反映民生与打抱不平的报道上，英国媒体有时报道过度。民众地位很高，政府、媒体与个人都不能批评民众的行为判断水平。
　　上周末起，英国陷入一场突如其来的加油站燃料危机。不是因为燃料供应短缺，而是因为缺乏运输燃料去加油站的重型货车司机。事件起因于上周，当时石油公司BP表示，由于司机短缺，它将不得不暂时关闭少数加油站。自由媒体对此消息的放大报道制造了民众恐慌情绪，纷纷出门排长队加油，突然提高了市场需求，出现供给不平衡，将本来不是大事的事件，推升成为至今为止英国的每日头条重大新闻。
　　英国出现物资供应恐慌，并非头一次。疫情封国之初，英国超市就出现过鸡肉、面粉等物资的缺货，当时民众对封国产生恐惧，开始囤积物资。最可笑的是，超市最短缺的物资一度是卫生纸。卫生纸和抵抗新冠病毒没有半点关系，可不知为何（也许是自媒体的影响），当时整个西方都出现了卫生纸售罄的奇怪现象。这次加油站恐慌购买燃油，和恐慌购买卫生纸的类似之处都在于，政府无法停止民众的恐慌情绪；而极大的不同点，是抢购卫生纸的背景是前景未明的世纪病毒大流行，无人知道前方是否有悬崖、有多远，而此次燃油危机，很大程度上是人为造成的。主要有三个问题：
　　一、反映民生与打抱不平的报道上，英国媒体有时报道过度。
　　二、民众地位很高，政府、媒体与个人都不能批评民众的行为判断水平。
　　三、过去40年，英国社会长期依赖国外廉价劳动力，造成无法自给自足。
　　在分析这三个社会问题之前，我必须先表明态度：一般而言，没有任何国家政策能长期为社会只带来正面作用，任何政策都有利弊。所以，尽管我将对以上三个英国社会问题进行批评，但我只是在陈述这些政策的弊处。因为我从前在中国时，学习到的大都是西方政策的正面作用，在英国的长期生活，令我对英国政策能够有全面的观察。
　　一、反映民生与打抱不平的报道上，媒体有时报道过度
　　作为中国移民，因为中国与英国的言论环境有非常巨大的差距，我花了很长时间来观察英国媒体与政府以及民众的关系。
　　在中国，媒体是国家的喉舌，观点与言论从中央到地方完全保持一致，这塑造了民众的集体观念与行为一致性。而英国完全没有一家属于政府的媒体，也就是说，媒体报道的内容与政府路线不是一回事。在英国背景下，媒体的角色往往是批评政府。所以一旦出现危机，如新冠疫情早期和现在的能源危机，政府的声音比较微弱，因为往往得不到媒体的支持。
　　英国的言论自由，并没有我在国内时想象的那么自由，亦没有我想象的那般有正义感。自由是相对英国旧日的言论不自由，所以叫自由。而在21世纪的平民时代定义下，有一个基本的不自由原则，或者叫政治必须正确原则。
　　英国也经历过有钱最大的时代，但那个时代早已过去。在我来到英国的2004年，英国早已是两条腿走路：一条挣钱（自由经济），一条分钱（民主福利社会制度），两者互不可缺。从法国和欧洲进入革命的18世纪末期起，只挣钱不分钱的路子已经走不通，王室政权迟早被革命推翻不让民众过日子，王室再有钱也没用。英国没有发生革命，那是因为英国通过民主方式逐渐解决了内部矛盾：王室以政治中立的姿态，换取了平民对其继续支持；政治与经济统治权利已经完全从贵族转到了平民手里；实现了全民福利社会与全民医疗与教育免费。
　　所以，曾经习惯仰望权力与财富的我，最初一度被英国的媒体给搞糊涂了。因为包括部分右翼媒体在内，中立媒体BBC和左翼媒体重点报道的往往是民生问题（比如这次燃油危机）与人权问题，而不是大国博弈、奋发图强和一切向钱看。在中国被视为明星的企业家，在英国不单不是明星，而且往往不为人所知。政治人物的地位就更令人同情了，他们遭受的只有批评，做得再好也只有批评，表扬的声音基本不要指望。总体的媒体印象是：它们认同资本主义私有制，认同自由贸易，认同言论自由，认同民主，同时强烈追求平等与公平。虽然贵族利益与私校仍然存在，但相比之下，追求公平与平等是我至今对英国媒体最深的印象，它们爱为弱小打抱不平，因为这符合所有民众的集体价值观。
　　但在反映民生、人权与打抱不平的报道上，媒体有时报道过度。这次燃油危机就是明证。英国环境大臣乔治尤斯蒂斯（GeorgeEustice）在本周一表示：不存在短缺问题。如果不是大量媒体报道关于短缺的事实然后公众对此做出反应，这本来是完全可以控制的。
　　尤斯蒂斯的评价非常客气，没有指责那些抢购的民众，甚至没有提panicbuying（恐慌性购买）一词。其言语客气的社会大背景，就是以上提及的政治必须正确原则。
　　二、民众地位很高，政府、媒体与个人都不能批评民众的行为判断水平
　　以我个人角度观察，很容易得出这恐慌性购买是不经大脑就盲目跟风的集体行为。但在英国媒体语境下，使用不经大脑就盲目跟风的判断词汇属于政治不正确观点。因为在民主社会，假定以及被公认的逻辑是：民众的智商是同样聪明的，地位是同样的，做出的选择与行为符合本人利益（所以不应该被批评，因为个人利益至上）。英国脱欧，就是这样一个社会共识的产物。从前我常以教育程度不高评价他人，来英国后再也不用，因为不知为何，英国人甚至都听不出这是批评之意。
　　无论英国媒体与政府，没谁敢批评民众，因为民众是米饭班主，是媒体的消费者，是政府的投票人，是一切权利的力量来源。民众之间也不能相互批评，宁可默默压在心底，也不能放声表达歧视，因为属于违法。谁要以丑、难看、肥、胖、笨等负面形容词评价他人，舆论上会被划入有道德问题；上纲上线地说，属于政治不正确。我有几次用中文说谁谁谁这么胖，每次都被我11岁的大女儿批评，说我mean（刻薄）。我如果说不批评哪里有进步？此话在英国无用。因为此地不认为批评有助于进步。相反，英国认为夸奖使人进步。在历经多少次与我先生的争执后，我们最终达成共识，认为批评结合夸奖是使人进步的最佳手段。
　　三、过去40年，英国社会长期依赖国外廉价劳动力，造成无法自给自足。
　　自从英国将一些领域的工厂转移至廉价劳动力国家，就在这些领域失去了自给自足的能力。疫情期间口罩严重不足、无法自给的现实，曾经让部分英国人扼腕，但这阵痛很快消失，英国人继续生活在依赖他国廉价劳动力的状态中。我见过我先生小时候（上世纪70年代）的衣服，大都是台湾制造或香港制造。依靠为发达国家提供廉价劳动，当时出现了亚洲四小龙，晋身发达国家地区行列，这被称为是后发优势。在马克思时代，最重要的生产要素是资本与技术；在当今时代，廉价劳动力的重要性可能超过了资本，中国在此方面占尽优势，在短短40年，从世界上最穷的国家之一，迅速晋级为与美国博弈的经济龙头老二。而且因为成为了世界工厂，为西方百姓提供日常用品，等同于掌握了西方老百姓的生活命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某种程度上，成为了西方老百姓的米饭班主，是中美博弈中的重要棋子。
　　此次燃油危机，除了媒体夸大其词的报道，英国失去廉价劳动力亦是重大原因，而且是主导原因。有的廉价工种无法转移到亚洲，如重型货车司机，在这方面，英国服务业的劳动力长期依靠欧盟的东欧成员国。因为以前同在欧盟时，东欧国家的劳动力可以自由进出英国。不过重型货车司机并不完全由东欧司机承担，因为仍然有英国人在从事此行业。在找不到司机的情况下，有些英国公司的老板自己兼任司机。
　　在燃油危机出现之前，就已经出现因为重型卡车司机不足，货物被滞留在生产地，无法运送到超市，从而导致超市缺货的报道。但也许是因为有疫情之初民众恐慌性超市购买的经验，这并未引发第二次的民众恐慌情绪。
　　除此之外，脱欧与疫情亦是重要推手，共同制造了这次加油站燃油恐慌。具体原因如下：
　　一、重型货车司机退休，与离开英国回到东欧的重型货车司机共同造成了司机不足。据公路交通运输协会（RoadHaulageAssociation，简称RHA）的调查，约有10万个岗位空缺。
　　二、疫情推迟了签发重型货车司机驾照的程序，令申请驾照的新劳动力无法上岗。过去几个月，招聘重型货车司机增加了40的薪水，大型公司开出了每年5万英镑的高薪，仍然很难找到雇员。
　　三、疫情中，许多公司被迫停工。英国政府为受影响的私营机构员工发80工资，希望他们在疫情后回来继续就业。东欧重型货车司机领着英国政府的工资，在2020年英国封锁期间回了东欧老家。但2021年英国正式离开欧盟，东欧劳动力进入英国需要签证，英国对他们的吸引力和便利性降低，返回英国的劳动力骤降。
　　目前英国政府紧急推出了1。05万个临时重型卡车司机的签证，此外还命令军队卡车司机待命，随时准备运输燃油去加油站。事态严重性似乎已开始减缓，目前还未见政府有干涉私营企业经营、动用军队司机介入私人运营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