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数次提到《金瓶梅》,受其影响很大,但前者被称颂流传至今,后者却不断地被世人误解,视为洪水猛兽,不知它是中国古代第一部由文人独立创作的世情小说,《红楼梦》脂评本更是批其:深得《金瓶》壶奥。可知《红楼梦》脱胎自《金瓶梅》,无论是作品的内容、人物、结构等,均是如此。 笔者不想就《金瓶梅》是否为淫邪之书多做赘述,能反驳的理由太多了,学校图书馆藏有可资借阅的著名作家刘心武先生的点评本,这一点足以证明这本书的定性并非如此简单,一分为二。 《红楼梦》的末尾写道:只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为作品涂上最后一抹凄凉的色彩,是雪白色的。而《金瓶梅》是一部秋天的书,始于秋天,终于秋天,整部作品都弥漫着一股肃杀之风,是金黄色的。 这就好像预示着,前者是干净的,后者是污浊的。然就内容来说,二者所描写的都是以某个家族的兴衰成败作为整个封建时代的社会生活的一个缩影,《红楼梦》对于主人公的生活情景、行为举止的诗化,很是有些脱离现实的意味,不像《金瓶梅》那样原原本本地描写平淡索然的生活,它更像是里面的一个个鲜活亮丽的生命在绽放自己的光芒。 皇帝敕造荣国公府,大兴土木修建的大观园,亭台楼阁,花团锦簇,如诗一般的生活,宝玉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成长,几乎是离地悬浮在空中的,完全不解世间疾苦,一些面对现世措手不及的情景不禁令人哑然失笑。 书中为秦可卿送殡时,贾府上下浩浩荡荡车马成群地在郊外远途,宝玉进了一个农家院歇息,看见田里的农具都不知道有什么用处。诚然,把他丢到那个大染缸一样的社会里生存,他就不会是书里的翩翩公子哥儿了,也听不到他的呆话了。 某些方面来说,宝玉像极了西门庆,一见到水做的女子就糊涂,活像个纯情少年版的西门庆,他是在谈恋爱的时候糊涂,西门庆是结婚后的糊涂。如果《红楼梦》再往后写100回,贾府没有败落,他把宝钗、黛玉、湘云、袭人等人都娶了,各房妻妾之间同样会明争暗斗,那时他就成了中年的西门庆。在这一方面,宝玉可以说是雅化的西门庆。 在一些描写美人举止的情节上,也体现出作者对于生活的美化,其中宝钗扑蝶便是一幕在古典诗词意境里常常出现的美人在某一瞬间的情景再现,殊不知这一节也是出自《金瓶梅》中金莲的扑蝶,但宝钗听到小红与贾芸的隐秘,两件事前后雅俗之间的对比明显没有金莲与陈敬济调情的举动来得强烈、彻底。而更加真实显露的境况,刘姥姥的粗言俗语、贾府后代们污秽不堪的所作所为,曹雪芹更是毫不吝惜地挥洒其笔墨对其施以无情的鞭笞,鄙夷之意跃然纸上。 相比之下,《金瓶梅》所描写的明朝后期社会,封建礼教的束缚已然形同虚设,作者兰陵笑笑生对于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揭露,显得更加地客观冷漠、绝情,不显山不露水,直截了当地告诉读者,这个社会就是这么肮脏。更加无所顾忌地描摹着尘世中人的苦难与艰辛,在整个腐朽不堪的社会之下,与生活持之以恒地博弈。那些身处夹缝之中却仍不改对生活的渴望的人们,他们在秋风的萧瑟下忍受着暴力与血腥,挣扎在最污浊不堪的底层,即便如此,仍在努力地生活,活着,才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 每个读者看到林黛玉,便能想到小家碧玉、弱如拂柳、口不饶人、宛然多情,而与薛宝钗的名门闺秀、落落大方、处事宽厚、含蓄婉约相比,正是古代文学作品中美人之间的绝好对照,然这两人的形象对照也是有其渊源的,就是《金瓶梅》中的潘金莲与孟玉楼。 潘金莲之于林黛玉,孟玉楼之于薛宝钗,两两之间的性格特征相似之处太多了。小说里正月十六夜晚,吴月娘带领众多女眷在娘家做客,饮酒作乐。半夜下起了雪,吴月娘吩咐小厮去家里拿各人自己的皮袄来穿。这些女人都有自己的皮袄,唯独金莲没有,这就像是黛玉在贾府的处境,寄人篱下、身无长物。 而皮袄拿来之前,这件事已经被心思细绵的玉楼想到,这时便可以从她的身上看到宝钗的影子。西门庆的当铺里有客人典的皮袄,吴大妗子让玳安去取,事事都要掐尖儿的金莲宁要自己的披袄,也不会要别人用过的黄狗皮似的皮袄,黛玉若是在这里,她的举动会和金莲一样,言语也会别无二致。 小说后面西门庆一死,树倒猢狲散,金莲离开的时候也只拿了自己当初进西门庆家门时所携带的细软。玉楼的形象常常是作为金莲的陪衬出现,作者总是用一些很微小的细节来刻画这一人物形象,这是一个聪明的、会收敛自己的女人,所以在西门庆众多妻妾残酷的斗争中她可以明哲保身、保全自己,正如宝钗一般,这两人在不同的作品中,最后的结局也是所有人之中最好的。 这两部小说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是说不尽道不明的,更是直接成就了作家张爱玲的文学创作。但它们所受到的待遇截然不同,《红楼梦》流传之广,阅读者之多,加之红学家们巨细无遗的考证,对于它的研究已经很难再往深处挖掘,而对于《金瓶梅》的批评研究则差之千里了。 笔者有幸读到哈佛大学东亚系中国文学教授田晓菲的《秋水堂论金瓶梅》,这本书的读解之详尽,远远超出了批注或读书笔记的程度,不看原著也能理得出小说的纹理脉络。 《金瓶梅》本身并没有褒贬正邪之分,它的序写道:读《金瓶梅》而心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 依笔者浅薄之见,《金瓶梅》所展示的世态人情,最生动可感的要数那些承受着沉重苦难的底层人物。那些用尽一切办法活下来的人,就像老年的福贵,带着一头老黄牛,虽然垂垂老矣,却努力生活着,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