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富春爱情之爱

　　在性爱中建立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同时又是人与精神的关系。这又使爱情根本不同于动物的性行为和男女之间的淫乱。它们都只是自然性的，但爱情在本性上却升华为精神性的。
　　文彭富春
　　不论是亲情的血缘之爱，还是友情的非血缘之爱，它们所具有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基于性的差异和同一。但爱情却与之不同，它是性别之爱，是男女身心和存在的全部相互给予。但爱情作为性爱是一个复杂的现象，一方面它相关于繁殖和性欲，另一方面它又远离了它们。因此，我们必须考察性如何从繁殖和性欲到爱情的。
　　性从其自然性而言本原地表现为生殖。生殖似乎是一个自然过程，人的生殖和动物的生殖没有什么两样。它们都是种族赖以存在的方式并以一种本能的形态表现出来。但人的生殖过程不仅是自然的，而且也是社会的。马克思的历史唯物论认为，人自身的生产和物质生产是人类社会存在的主要动力。在以自然经济为主导的农业社会中，人自身的生产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人是物质生产的劳动者，他的增多只有依赖于人自身的不断繁延和增殖。同时，伴随家族观念的建立和牢固化，生殖又具有一种不言而喻的精神意义。人要把这作为自然过程和社会过程的生殖道德化，并使之成为一最高的道德律令。例如，中国古代便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个体的神圣使命就是作为种族绵延的中介，每一个人都要为此天命去奋斗。在人的生殖过程中，虽然性欲始终是一个根本性的因素，但是它并没有独立的意义，相反它只是依附于生殖。因此，生殖往往成为性欲的目的和结果，性欲只是这样一个生殖过程中的环节，尽管它常常与生殖并无直接关联。
　　真正的性欲及其满足是与生殖分离的。人必须承认这是一个伟大的自然奇迹：动物只在特定的时令才能交配，但成年男女的交媾却不受时令的限制。同时，动物的交配与生殖完全成为一体，但人的交媾却不断地远离生殖。性的快乐是身体的自然极限最大和最高的快乐。随着人的身体在文化中的不断发展，这一快乐愈显出它的独特性和丰富性。但这种与生殖分离的性欲及其满足却隐藏着一种危险，即性脱离并掩盖了生死，因而表现为一种虚幻的自由。它一方面以性欲的满足为唯一目的，于是，人与人只扮演着性的角色相互吸引，并且相互交换肉体来实现性的欲望。
　　正如性解放固然把性从生殖以及它所形成的家庭以及相关的道德中解放出来了，但它使人又成为了肉体和感官的奴隶。因此，性解放乃一诱惑的陷井。这种虚幻的自由的另一方面只是把性作为一种手段来满足其它目的。例如，女人卖淫，正是以出卖自己的肉体来获得金钱。男人通过权力、金钱和名声等来猎色。他越是占有更多的女人，便越是觉得自己是个男人，或者觉得自己更有权力、更有金钱和更有名声。他们在性的快乐中忘掉了生死。这种与生死剥离的性的形态，仍是指向性之外的。
　　唯有爱情才是性的最高升华。性作为生殖仍走着自然本能的道路，不管它是否以社会的、精神的形态出现。性作为感官的快乐依然表现为自然本能的限制。它们的差异只是在于：人的生殖是实现种族繁殖这一遗传本能，人的性欲及其满足只是完成生物个体肉体欲望冲动的本能。但它们与一个自主、自觉和自由的个体毫不相干。爱的产生是一个自主、自觉和自由个体产生的标志。只是成为这样一个个体，人才有爱的能力和被爱的能力。
　　因此，他才不再只是成为一个生殖工具和性欲对象，而是成为爱者或者被爱者，即爱的伴侣。当然，爱并不是对于生殖和性欲的抛弃，与之相反，生殖和性欲被爱所包含并成为爱的表现。故爱作为生命的表达和对于死亡的克服的意义并不只是在于男女相爱而生殖，从而繁延后代，而是在于男女自身在此性爱中相互给予、相互生成，由此生生不息，成为丰富性的个体。
　　性爱是男女之间的一种关系，因此，性爱的开始就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建立。虽然这种关系是自由的，但它却是一种无形的规则。只不过与其他铁的规则相比，它是最温柔、最有情的规则。由此规则出发，不是由男人来规定女人，也不是由女人来规定男人，而是由爱情来规定这相爱的人之间的关系。遵守爱的规则和破坏爱的规则便导致男女的结合或者分离。
　　性爱作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同时又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这是爱情区别于友谊以及其它人际关系的一个标志。男女的友谊只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但爱情则不然。为什么？因为爱情拥有男女的性行为，而性行为是生理的、生物的，因而是自然的。当然这种自然不是一般的自然，如同石头、植物一样，它是肉体，是男人如山的体魄和女人如水的胸怀。男女的交媾是自然最美妙的馈赠和最神奇的奥妙。
　　然而在性爱中建立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同时又是人与精神的关系。这又使爱情根本不同于动物的性行为和男女之间的淫乱。它们都只是自然性的，但爱情在本性上却升华为精神性的。精神仿佛光，如同日月一样，它照亮了人的生活，显明了男女的关系，从而也呈现了性的美妙和神奇。如果没有精神的话，那么男女之间的性行为只是处于黑暗之中，它被本能所驱使并被本能所奴役。但精神给了人的自由，使人意识到了自己从生到死的存在，并在爱情中达到了无上的快乐。爱情精神性的结晶正是哲人的箴言和诗人的歌声。
　　于是，性爱所具有的男女关系便是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精神的聚集。它就是人、自然和精神神秘结合的完满的整体，它其中的任何一个要素都包括了其它要素的存在。大道哲学
　　本文作者系武汉大学哲学教授，著有系列学术专著国学五书（《论国学》、《论老子》、《论孔子》、《论慧能》、《论儒道禅》，均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与发行）。本文选自《美学原理》，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