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如意最牛不是因为真，而是在假的那面

　　文丨鲍勃玛利
　　大鹏导演的新片《吉祥如意》，片长只有80分钟，在豆瓣开分8。4，是2021年国内院线第一部口碑佳片，而其独特的结构与互文形式，也是华语电影中所少见。
　　《吉祥如意》
　　它的本质是大鹏在金马奖获奖的短片《吉祥》加上另一部幕后纪录片《如意》。但同时，它也是一部伪纪录片短片加上另一部可能是伪纪录片的真纪录片所组成的实验片。最终，它进入院线，成了一部讲述一个导演回家拍片，最终见证了一个家庭分崩离析的主流故事片。而这一切，则组成了《吉祥如意》所代表的每一面。
　　2018年，大鹏的短片《吉祥》在金马奖获得最佳创作短片大奖，一向商业的大鹏，展现出细腻、文艺又带有思辨的另一面，让不少影迷都吃了一惊。
　　《吉祥》
　　这部48分钟的短片，是大鹏拍摄于2017年春节的作品，那年他回到东北老家，想要拍摄姥姥过春节的情景，但谁知意外遭遇姥姥病重昏迷，只能临时改成拍摄自己有些精神问题的三舅王吉祥，在排演的剧情之下，却意外捕捉到了一些真实的冲突，纪录下一个家庭的危机时刻。
　　在不了解任何创作背景的情况下，会觉得《吉祥》是一部有点怪异的纪录片，镜头跟随主角王丽丽回到家乡，探望自己有些前言痴呆的爸爸，同时又意外见证了姥姥的死亡，在本地风俗的葬礼之后，拍到了一家人在餐桌上，讨论之后该如何处理这个家族的麻烦三哥，并在采访中感叹，老人去世后，整个家庭就散了，再也不能这样聚集起来了。
　　《吉祥》
　　大鹏作为一个导演采访者，在其中几场中，询问了当事人一些问题，但他的真实身份是隐去的，没有人知道他和这家人的关系。而在没有采访的时候，每个被拍摄的人物则像是不在意摄影机一般，任由导演记录着每一件发生的事，形成一种类似《摩登家庭》一般，半剧情半伪纪录片的割裂感。
　　事实上，从《女巫布莱尔》和《科洛弗档案》开始，伪纪录片的形式已屡见不鲜，但这种特定的拍法，大多数还是使用在类型片上，即那两部极具革命性的恐怖科幻片，以及《我仍然在此》、《四大天王》和《山田孝之的戛纳电影节》这类电影人自嘲的喜剧片。
　　《山田孝之的戛纳电影节》
　　像大鹏这样，将伪纪录片用在严肃剧情片上的，在国内外都还非常少见。笔者所能想到与本片割裂的真实感风格，以及粗粝质感均相类似的作品，似乎只有Dogma95托马斯温特伯格的《家宴》以及拉斯冯提尔的《白痴》，是一种质朴又发自内心的影像。
　　《白痴》
　　但抛开这样的割裂感，我们会发现大鹏虽然没有说出自己和这个家庭的关系，但镜头下的真实感，却是呼之欲出的。事实上，整部《吉祥》里只有王丽丽是由专业演员刘陆扮演，其他所有大鹏的家人，则都是自己扮演自己。借由一个专业演员的表演，带动所有素人演员的情绪，最终也达到了极富戏剧张力的效果。
　　《吉祥》
　　靠表演推动真实，展现一个家庭真实的人物关系，大鹏的作品，恰到好处的模糊了剧情和纪录的界限，以剧情的手法，讲述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老人去世的变故，让这家人为未来而直接翻脸，一个家庭也由此结束，分化成多个小家，再也没有真正团圆的又一个新年了。这也成了《吉祥》的英文片名AFinalReunion的隐藏含义。
　　随着电影画面逐渐淡出成大银幕的投影，时间来到了2019年4月12日，在北京国际电影节中国电影资料馆所做的那场《吉祥》在国内唯一的公开放映，北京影迷所熟悉的奇爱博士沙丹上台，与大鹏映后见面，让观众从一个完全虚拟的时空，来到了另一个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现实，有观众问大鹏，作为一个喜剧片导演，为何会选择拍摄这样一个严肃题材，大鹏愣了一下，由此也拉开了第二部分《如意》的序幕。
　　《吉祥如意》
　　《如意》是讲述《吉祥》缘起和拍摄过程的纪录短片，但却做了非常剧情化处理，手法和《吉祥》一脉相承，是对前片的延续和解构。自DVD时代之后，几乎所有的电影都会配备制作特辑的小剧组同步拍摄。
　　一般而言，这样的小电影，并不会对原片起到任何批判和解构的作用，大部分只是片场即景加一些客套的访谈。少部分时候，当小电影的创作者有了自己的创作自由和新的想法之后，这类制作特辑也能达到齐平甚至超越原片的水准。
　　比较著名的例子则是纪录片导演莱斯布兰克为赫尔佐格《陆上行舟》所拍摄的纪录片《梦想的负重》，大导演阿尔伯特梅索斯为韦斯安德森电影《水中生活》拍摄的《这一场冒险》，以及叶京的《记得少年那首歌》和讲述这部电影拍摄过程中导演如何逼迫演员进入特殊历史情境的董雪莹的《入戏》。
　　《梦想的负重》
　　事实上，正是有了《如意》，才让《吉祥》的部分更加有趣。在《吉祥》中真实与虚构的模糊关系，在《如意》中则获得了完全的解答，我们终于知道大鹏作为一个画外的导演，其实也是这个大家族的一部分。而每一个演员依次出镜，讲解自己的角色，甚至连片中唯一缺席的原型真实的王丽丽也现身，和刘陆版的假王丽丽形成对照。
　　演员刘陆和导演大鹏，闯入了这个家，试图在电影中重构家庭关系。那么《吉祥》中靠伪纪录片建立的现实感也因此被推翻，并被《如意》里新的现实所取代，我们看到了大鹏排演奶奶的葬礼，看到了摄影机如何介入这个家庭，创造出一个大鹏眼中的现实。
　　《吉祥如意》
　　片中原型王丽丽和扮演王丽丽的演员刘陆的冲突，也成了《如意》的戏剧核心。当王丽丽说起自己十年没回家，也并没有任何愧疚时，入戏太深的刘陆起身，一边用鄙夷的眼神看着王丽丽，一边离开房间。
　　而最具讽刺性的一场则在于，拍摄《吉祥》戏剧冲突最激烈的一场年夜饭戏时，每个家庭成员都进入了情绪，完全假戏真做，甚至需要剧组人员上前调解。假王丽丽刘陆更是下跪哀求，仿佛她才是最在意一切的那个人。而最讽刺的是，同一个镜头中，真正的王丽丽却对眼前的一切漠不关心，低头玩着手机，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像一个局外人。
　　《吉祥》
　　此时，也不禁要让人怀疑，《如意》又真的是真实吗？真实中，真的有如此强烈的戏剧冲突吗？还是大鹏作为导演又排演了这一切？在《吉祥》中的画外采访者和《如意》中被问愣住的导演（以及作为孙子和外甥的董成鹏）之外，还有第四个大鹏存在，即一个掌控整个《吉祥如意》的导演大鹏。
　　我不知道《如意》有多少排演，也不想追究有多少排演在内里其实是真实的，但至少从头到尾都在安排一切的第四个大鹏，肯定会为了拍到需要的镜头，而做出一些偏离事实的演绎，这也是《吉祥如意》的暧昧意味所在。
　　毕竟，从《北方的纳努克》开始，摄影机的在场，就必然侵入现实。而大鹏从《吉祥》到《吉祥如意》，都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创造真实的机会。毕竟，即便《吉祥如意》，从来不是一部纪录片，而是一部实实在在的剧情片。
　　《吉祥如意》
　　虽然《吉祥如意》中不管是专业还是素人演员都有表演的成分，但还是有一个人是完全真实的，那就是三哥王吉祥。作为电影的标题人物，这个头脑不清楚的一家人的负担，但同时他也是一个如诗人一般的人物，超脱于日常生活，嘴里重复着那句一二四五，文武香贵，则是他记忆深处唯一重要的事情。
　　《吉祥如意》
　　无论在《吉祥》的部分，还是在《如意》的部分，这样的王吉祥都始终如一，说着差不多的台词，做着差不多的事。他不知道摄影机的存在，只是在展现自己的本真，这可能也是大鹏，选择这位三舅作为中心人物的深层原因。大鹏遵从了内心的真实，拍摄了那个真实的王吉祥，也由此捕捉到了当代中国家庭关系中复杂又普世的一面。
　　《吉祥如意》
　　最终，电影以一段大鹏曾经的一段家庭录影带作为全片的结尾，画面中的王吉祥虽还并没有变成如今的样子，但已经在说着相似的句子。这个家庭已然消亡，但有些人可以永远活在过去。
　　影像纪录了下这一切，在导演大鹏之外，我们在这样的一小段影像中，终于看到了另一个作为家人而不带任何创作意图的董成鹏，这时，自我解构终于达到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