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开店的那些日子

　　1hr阿德名叫李明德。西南地区一般不这么叫人，那些年李明德跟几个要好的朋友去深圳打工，被人叫作阿德，后来朋友们就这么叫他了。
　　此时，阿德坐在去广州的动车上，不禁感叹人生无常，心里泛起阵阵酸楚。没想到，时隔二十年，又再次踏上了打工之路。
　　此时的阿德已经是个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了，一副发福的五短身材，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脸，当然还有圆圆的肚子和屁股。阿德这模样看起来不像打工的，应该是当老板的才对。
　　没错，阿德的确是老板，但现在不是了。
　　阿德曾经是五个服装店的老板。这几年汹涌的实体店关门潮，同样把阿德冲刷得像条落水狗，最后一个店也在几个月前关门大吉。
　　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老婆，不能坐吃山空啊。无奈，阿德又打起背包，准备再次踏上打工之路。昨晚上，老婆靠在阿德的怀里，泪水涟涟，一再叮嘱，此去一路艰险，路边的野花千万不要采。今早走的时候，阿德轻轻推开房门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儿子，骂了一句狗日的就匆匆上了路。
　　2hr2005年，阿德同样是坐的火车，第一次去广州拿货。那时候还没有高铁，当然也不是人们说的那种最慢的绿皮车，阿德记得一个单程要跑二十多个小时才能到，还不加上他转大巴车的时间。刚创业的时候，阿德舍不得买卧铺票，硬是全程坐着硬座打瞌睡到的广州，回来又打着瞌睡回来。
　　卖服装的想法是在深圳打工的时候就有的了。那时候每到周末厂里放假，阿德就要去步行街逛逛，买些衣服什么的回来，每一次阿德都要感叹人家广东的衣服便宜，买一身帅气休闲装的钱，在老家只能买个大裤衩。
　　果然，阿德回到家乡后，在县城的一个地下通道里找了块地方，在那儿摆起了地摊。那地方人流大，城管又不管。阿德一个人凭着一张格子花布和一辆破摩托车就把生意做了起来。货卖得差不多了，阿德就收摊几天，坐三四个小时的大巴再坐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到广州拿货。
　　其实那时候的生意也不是非常好做，阿德能够把生意做起来，得益于他打工时期的见识和舍近求远的拿货方法。在一个边远山区的小县城里摆地摊，居然舍弃了周边的各个批发市场，跑到千里之外的广州去拿货，这在当时当地，都是绝无仅有的，那些开着几个店的大老板们都没这么干。
　　刚开始，阿德是在广州的一家大型批发市场进的货，生意慢慢做好了，阿德有了更进一步的想法他要去厂家拿货！就是人们常说的一手货源。
　　阿德就是这么个有想法的人。多年后，他老婆跟他开玩笑，说你才摆个地摊就要去人家厂里进货，要是开个商场还不得自产自销啊，阿德说，这叫高瞻远瞩，你们这些婆娘懂个屁。
　　3hr阿德还真的去广州找厂家了。那时候他卖的基本上是牛仔类的服装，他平时就留意到产品吊牌上的厂址，产地一般都来自广州的一个叫咸城的地方。他还听说，那儿不光是中国的牛仔生产基地，也是全世界牛仔产品生产量最大的地方。
　　下火车后，阿德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经常拿货的那个批发市场了。看看天色已晚，阿德草草吃了点东西。创业时期的阿德异常节约，不光舍不得坐卧铺，就连吃个饭，也捡最便宜的，通常都是一碗面条或米粉就对付了。
　　吃了晚餐，阿德在火车站附近的一间旅馆里住下。那旅馆也真是够破的，一打开房间门，就有一股臭脚丫子味儿扑鼻而来，床垫的弹簧都露了出来，跟隔壁房间的隔断墙居然没封顶，顶上留着两尺左右的空隙，足够一个人翻墙过去。不过还好，房间里有独立的卫生间，解手冲凉不用跑出去。二十几个小时的舟车劳顿，阿德实在太累了，洗洗就睡了。
　　夜里，阿德被一阵婴儿啼哭吵醒了，原来隔壁也住了人。阿德起来撒了泡尿，重新回到床上。此时听见隔壁一个女人哄孩子，还有男人在一旁嘟嘟囔囔。过了一会儿，孩子不哭了。睡吧，明早还得赶路呢，阿德想。
　　朦胧中，阿德又听见隔壁有了动静，这回不是孩子哭，是那对男女干起了那事。我操！这回阿德是彻底睡不着了，真想爬上隔墙，透过那没封顶的空间看看，可惜太高够不着。
　　第二天，阿德拖着疲惫的身体坐上了去咸城的大巴车，一路昏睡。他后悔昨晚上不应该返回卫生间的，本来就没睡好，又要弄掉身上男人最宝贵的东西，简直是雪上加霜。
　　这一路昏睡，让阿德坐过了站。牛仔城在咸城的一个镇上，大巴车要经过那个镇，终点站是咸城市区。阿德只好坐到终点站，又坐了一辆小巴车到回镇上。
　　到了镇上，已经是傍晚时分。阿德背着背包在镇街上边走边四处观看，果然没错，这个镇上到处是牛仔服装厂，大的几栋楼，小的就一个街边铺面，里面摆几台机器，门口两侧的墙壁上挂着样品，门楣上挂着xx牛仔制衣厂。
　　这时，肚子已经咕咕直叫，可阿德顾不了这么多，先走进几家小厂看了看，打探了一些货品的价格。大厂是进不去的，就阿德摆地摊那点销量，人家也不会理他。
　　阿德仔细看了货品的品质和做工，他虽然入行不久，但还是能把握个七八分。一路沿街的几家小厂看下来，阿德觉得其实同等品质的货品价格跟批发市场相差不大。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个数量的问题，数量越大，价格就越便宜。最主要的是，工厂里一般是看样下单定做，达不到数量，人家是不会开机给你生产的。
　　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摆个地摊还找工厂拿货。这是后来阿德经常拿来自嘲的一件事。
　　那天晚上，简单吃点东西后，阿德悻悻地找了个旅馆住下。看来这一趟是白跑了，阿德堂在床上，郁闷地用双手枕着头，看着破旧的天花板。忽然，有人轻轻敲门，阿德起身去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站在门口：靓仔，要加被子吗？
　　走开，大热天的加什么被子！
　　那女人走了之后，阿德才反应过来，心里有点后悔。转念又想，唉，这条件，算了吧。
　　4hr男人往往就是在这样的感叹和压力下成就大事的。回到县城后，阿德依然认认真真地摆他的地摊，花言巧语地跟美女顾客们介绍着露肚脐眼的T恤和超短的裙子。就凭着那张抹了蜜的嘴和比城墙还厚的脸皮，阿德的生意越做越好，一年之后就搬到了附近的一间四十多平米的门面房里。
　　这是阿德的第一个正式的门店，装修虽然简单，但是很有潮流感，黑色的天花板黑色的货架，收银台背景用麻绳从四角拉着一个汽车轮胎，轮胎上方还吊着一把破了的木吉他。
　　有了门店的阿德更加自信了，走路也掷地有声，这才是当老板的感觉，阿德心里美滋滋的，生意也就做得更好了。可是每到要进货的时候，阿德就发愁了，不可能像以前一样关了门去进货，现在不比地摊，一天一百多的费用，还有被耽误了的生意，这损失可不小。
　　于是阿德贴了一张招聘广告在店门上，招收营业员一名。没几天，阿德就顺利地招到了心仪的帮手，一个大眼睛高个子的姑娘。
　　有了大眼睛姑娘的协助，阿德的生意做得更好了，有时候忙起来，两个人连午饭都顾不上吃。生意好的时候，打了烊，阿德就请大眼睛姑娘去外面吃晚饭，然后再送她回家，那苗头，傻子也能看出几分。
　　果然，大眼睛姑娘只从阿德手里领了两个月的工资，就变成了免费的营业员，不光没有工资，还得陪吃陪喝陪睡。
　　想到这里，阿德笑了起来，然而眼睛里却噙着泪水。他坐的是靠窗的二等座位，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阿德感叹时间如同这动车一样飞快，转眼他和大眼睛姑娘结婚已经十五年了，大眼睛姑娘一路同他辛苦同他乐，同他成功同他失败。然而此时，他却以一个失败的，或者说是落魄的状态再次踏上打工之路，他感觉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大眼睛姑娘。人到中年，前路迷茫，着实令人唏嘘。
　　其实早在阿德的第一个店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他就闻到了互联网这股不善之风。那时只是时不时地有人在网上下单买东西，当周边的同行们对此嗤之以鼻的时候，阿德已经有了危机感，他感到，这股高科技的潮流，定会来势凶猛，却没想到会猛到这个程度。
　　为此，阿德在QQ里向一位远在在深圳的朋友讨教。深圳朋友说，他那边的网购已经如雨后春笋，人们纷纷加入网购大军，大街上一百多块钱的东西，人家网上只要几十块，网络没有房租，人工又少，这节约下来的成本给了顾客，你说人家会买谁的？
　　深圳朋友还说，他老婆正准备在某宝上开店，也是卖衣服，等他老婆弄出点眉目了，他就辞职不干了，同老婆开网店当老板，省得受那些资本家的气。
　　阿德说，开网店是怎么弄的？要不也带上我吧，我这边也整一个，实体和网络一起干。深圳朋友说，你小子死了这份心吧，你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开啥网店？没有资源优势，豆腐到你那儿都成了肉的价钱了，你还挂网上卖给谁？
　　阿德想想也是，大老远的拿货到这边远的山区，又挂网上买给大老远的全国人民，这不是疯了吗？
　　5hr老老实实自己的事吧，别去整那些不现实的东西，大眼睛姑娘在一旁劝阿德。这时候大眼睛姑娘已经嫁给了阿德，阿德不再叫她大眼睛姑娘了，唤做大眼睛婆娘。
　　于是阿德就死了这份心，一心一意同大眼睛婆娘做自己的生意。阿德的货源是有优势的，无论款式和价格都深受顾客们的青睐，渐渐地，阿德的资金越积越多，第二个店在不久后开了起来。
　　阿德的第二个店就开在离他的第一个店不远的地方，中间就隔着五个门面而已。当初阿德的这种做法主要是考虑管理的问题，离得远了，怕顾及不到。后来阿德意识到这种观念是错误的，离得太近，是在自己抢自己的生意，相同风格的衣服挂在近在咫尺的两个店里，等于自相残杀。
　　果然，第二个店的生意一直半温不火。持续了半年多之后，阿德冒出了新的想法，把这间二十多平米的门面重新装修，改成了内衣店，聘请了两个靓丽的小姑娘做导购员。事实证明阿德的这一招是明智的，这间店的生意立马起死回生，几个月之后就把前期的损失和成本赚了回来。
　　之后的两三年里，阿德又陆续开了三个店，一共五个店分布在小县城的各个角落。阿德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发福的，虎背熊腰的阿德红光满面，走路像只螃蟹却带着风，虽然个子不高，但派头十足。
　　那时的阿德早已不再守店，手下十几名店员，销售的事主要由大眼睛婆娘管理，阿德只负责货物的采购。一年好几万件的销量，让广州的批发商们对阿德刮目相看，他们不明白，当时各个大城市的实体店都已经呈衰退趋势，阿德仅仅在一个边远山区的小县城，销量却不降反升。
　　的确，那时的阿德有些洋洋自得，被成就感冲昏了头脑。小县城，大风刮不到那儿去，阿德常说。
　　阿德是一个不容易满足的人，几年的奔波劳碌，让他已经厌倦了穿梭于各大批发市场，货物品牌的杂乱，店里繁琐的货物管理，让阿德萌生了做自己品牌的的念头，他认为，这才是长远之计。经过冥思苦想，阿德取了一个叫西尚的品牌名称，并将其注册为商标。
　　接下来的事就是找工厂做加工了，阿德再次来到咸城的那个镇上。此时的制衣工厂，光景已经不如前些年，老板们对待阿德像拜财神似的，泡了一壶又一壶的功夫茶，各种要求都可以降低，以前一百件起做的，现在五十件就可以开工，以前用的粗料，现在可以用细料。
　　谈好了生意的阿德找了间酒店住下，今夜，他将不再拒绝加被子的女人。
　　6hr正当阿德张罗着装修师傅们，将位置较好的三个店的门面形象升级为自有品牌西尚潮流服装的时候，新闻里报道着各大时尚服装品牌倒闭的消息，全国各大城市出现了实体店关门潮，阿德不禁打了个冷战。
　　慢慢地，小县城里的老板们也开始叫苦连天，有的店主说销量减半，有些店主说几天没开张了。阿德的情况虽然不像他们说的这般严重，但是同比下来不如往年是事实。
　　阿德想，或许他新的经营模式才开始，还需要一段时间的磨合。然而情况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乐观，街头巷尾到处是快递车，各个小区的门卫室里堆满了包裹，女人们穿着睡衣，蓬头垢面下楼取包裹，大街上不再美女如云，也很少看到勾肩搭臂的情侣们穿梭于各个店铺。
　　马老板说，这才刚刚开始。马老板说，昨天你爱理不理，今天叫你高攀不起。马老板还说，这个事，他要是不做，李云、张云、赵云同样会做。。。。。。
　　阿德关了手机上的视频，打开微信，找到深圳的那位朋友，发了一条消息过去：最近忙什么呢？
　　久久不见回复。
　　到了下午，阿德的手机响起，深圳朋友发了视频通话过来，一个五颜六色的爆炸头出现在视频里，跟阿德的小板寸有些不搭调。深圳朋友嬉皮笑脸地说：阿德老板，有何贵干？
　　你小子忙什么呢？现在才回。
　　接客呀，一直忙着呢。
　　就你那样还接客呢，接订单是吧？
　　对对对，接订单。。。。。。没什么事儿等会儿再说吧。
　　深圳朋友挂掉了视频通话。后来深圳朋友说他太忙了，有时候一天要卖掉几百件衣服，小两口在深圳已经首付了房款，日子过得美滋滋。
　　几个月过去了，阿德的自主品牌还是没有做起来，一朵愁云笼罩在阿德的头顶上。
　　又过去了几个月，阿德的第一个店关了张，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接了盘，一副指点江山的样子，惹得阿德一阵叹息。
　　眼看冬天就要到了，阿德指望着这个冬天情况能有所好转，但是结果令他大失所望，年底盘算下来，四个店的收支平均下来仅仅只是持平。
　　看来时代真的变了，变得像贼一样悄无声息，等到你发现的时候，已经人去财失。
　　到了夏天，阿德再次盘算，有两个店已经明显亏损，其他两个店勉强持平。
　　阿德开始睡不着觉，常常半夜里起来，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抽烟。目前亏损的这两个店马上要交租金了，看来只能断臂求存，于是阿德做出了一下子关闭两个店的决定。
　　7hr后来的两年里，阿德自己也认为是在苟延残喘中度过的，艰难地熬过每一天。以前生意好的时候，忙得晕头转向，现在闲得焦头烂额。这期间，阿德又关闭了一个店，到现在，他就只有一个店在手里，就是当初改成内衣店的那一间。
　　仅有的这一间小店，没有再请导购员，仍然卖内衣，由阿德的大眼睛婆娘看管，勉强挣点生活费度日。
　　阿德无聊的时候，常常到各大商场和街头巷尾走走，看着了无生气的市场，他想，这个时代怎么了？到底是进步了还是后退了？人们都宅在家里，凭着一块方寸大小的手机屏幕就了此一生吗？满街都是快递车和外卖小哥，商场、影院、乃至餐厅和娱乐场所，都人迹罕至。
　　如果这些场所都热闹起来，将承担着多少就业量？阿德想起自己以前的那些导购员，现在有的出门打工，有的嫁人相夫教子，还有的无所事事，天天窝在家里啃老。
　　正想着，阿德的手机响了，是深圳朋友发了一个微信过来：最近忙什么呢？
　　阿德觉得打字很麻烦，再说一两句话也说不清，于是直接发了视频聊天过去。
　　对方接通了视频，五颜六色的爆炸头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约一寸长的小平头。
　　深圳朋友说，现在网店也不好做了，竞争太激烈，费用又比原来高，他那边准备撤了算了。
　　阿德说，撤了又做什么呢？深圳的房子那么贵，你的房贷怎么办？一家老小吃什么？
　　深圳朋友说，再进工厂打工吧，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吗？
　　阿德说，你等我，我这边也撑不住了，咱们一起进工厂。
　　其实当时阿德就一句戏言，偏偏一语成谶，还真赴了深圳朋友的后尘。
　　就在去年冬天，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使很多垂死挣扎的实体商店加快了死亡的步伐，大街上哀鸿遍野，老板们丢盔弃甲，纷纷缴械投降，阿德的最后一个店也随之关门大吉。
　　8hr旅客朋友们，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广州南站。。。。。。列车播报员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似乎在催促着人们前去面临下一站的困苦。阿德收拾好行李，准备下车，这样的细节重复了无数次，可这一次不同，它对于阿德来来说，是新的开始，也是新的挑战。
　　阿德从地铁站出来，准备转车去深圳。此时他又一次看见了以前他经常拿货的那个批发市场，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依然夹杂着少许的服装客商。
　　阿德停下脚步，望着那些熟悉的路口，隐约看见了自己当年走过的背影，穿梭于人群之中。待他上前追赶时，那神采奕奕的少年，已悄然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