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割麦

　　太阳一天比一天毒辣，夜晚的静谧中，只有布谷鸟的声音在远山的丛林中回荡。每年的这个时候，父亲会一天几遍地爬上后山，翻过山梁远远地看着山坳里的麦子一点一点由青变黄，然后连夜开始磨着两把镰刀，一把是他的，另一把是我的。
　　远处的天边刚刚开始发白时，父亲会一把掀开被子，拎住耳朵叫起我，趁着清晨的凉爽，我们把山梁那边的麦子一点点放倒，然后在中午时分每人挑着几大捆麦子回家，以避开中午火辣的太阳。整个少年时代，我所有关于夏天的记忆，都与麦子有关，我害怕夏天，更害怕在夏天的太阳下割麦子。
　　那一年的夏天，麦子熟时，我正读高三。临近高考时，我突然不想上学了，我明白以自己的成绩考不上大学，于是偷偷地办了退学手续。回到家里的时候，父亲正挑着几捆麦子从后山上下来，看着我手里的行李，似乎已经明白了一切，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低着头把挑回的麦子一捆捆地码在屋檐下，像是摆放一件件宝贝似的，十分专注。我以为晚上父亲会劈头盖脸地骂我一顿，但他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父亲叫醒了。他一句话没说，只是带着我到了山坳里的麦地。父亲挥舞着镰刀把整齐的麦田割出一道，然后指着另一边的麦子说：这边是我的，那边是你的，我尊重你的选择，从今往后你不再上学了，我也没有义务供养你了，麦子我帮你种了，现在你自己收回去吧，以后你的口粮就靠这块地了。说完，父亲扔给我一把镰刀和一根扁担就自顾割麦子去了。
　　握着镰刀，我心里冒出了一股无名的怨恨，心里想割就割吧。刚开始我还能跟上父亲，渐渐地，由于长时间地弓着背，腰疼得几乎直不起来了，手也渐渐地慢了许多。太阳渐渐升了起来，麦地里热得几乎像着了火，汗水不停地流下来，被麦芒扎过的全身火辣辣得疼，我偷偷地看一眼父亲，他面前的地里只剩下了成片被放倒的麦子。父亲正把麦子一捆捆地扎好，然后不紧不慢地挑回家。而我面前的地里，还有一大半麦子正在烈日下摇晃着籽粒饱满的麦穗。我以为挑完麦子父亲会来帮我，可是挑完最后一担麦子，父亲就再也没到地里来。
　　几朵乌云从远处的山顶飘起，重重地压了过来，我知道快要下暴雨了。我急忙挥舞着镰刀，再也顾不上浑身的灼痛，飞快地割起来。割完最后一株麦子，天色越来越暗。我手忙脚乱地捆着、挑着，终于只剩下最后一担麦子。天边滚过一阵闷雷，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我飞快地挑起麦子顺着山路狂奔。路边的树木在雨声中瑟瑟发抖，耳边不时响过几声炸雷，震得我差一点栽倒在路上。我慌乱地奔跑着，可是雨越下越大，被雨淋湿的麦子变得越来越沉，压得我直不起腰来。天也渐渐黑了，终于在奔跑中我一下子摔倒在崎岖的山路上，更不幸的是一根麦芒扎进了我的眼睛，只感觉一阵剧痛，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绝望地坐在地上，雨水和泪水从脸上流了下来，本来就捆得不紧的麦子散落了一地。黑暗中，我听到父亲的喘息声，原来他一直跟在我身后。父亲先是用手电照着掰开我的眼睛，轻轻挑出那根该死的麦芒，然后捆好麦子，挑在自己肩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身泥水地回到家时，父亲已经把淋湿的麦子晾在堂屋的空地上。看见我回来，父亲说：你先想想自己到底能做什么，凭你那点本事能养活自己吗？那一刻我欲哭无泪。
　　第二天，我在对父亲的怨恨中离开了家，我发誓要养活自己。我在城市里流浪，在建筑工地当过小工，在烈日下送过水，拉过广告，无论怎样艰难，我都告诉自己，一定要养活自己。如今，我早已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已经远离了农业，再也不用在烈日下割麦了，但我永远会记住那年最后一次割麦子，因为我早已明白，那是父亲给我上的人生最朴素最生动的一课。（原载2010年9月21日《联谊报》钱塘听潮副刊）
　　明晓东，男，陕西柞水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高中未毕业即辍学打工，先后当过建筑工地农民工、打工记者、中学教师、政府机关工作人员。目前已有小说、诗歌、散文等文学作品1500余篇散见于全国各地文学期刊，出版小小说集《雨中奔跑》，作品数十次入选各种权威选本、高考中考试题及教辅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