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文本几乎都在执行一种荒凉美学,这种美学是在颓废艺术的基础上形成的。我们从张爱玲乐意引用王尔德的名言艺术并不模仿人生,只有人生模仿艺术可以看见,张爱玲不只是熟悉颓废观,而且她的创作也受到颓废思潮的影响,最明显的例子是张爱玲显然接受了唯美颓废大师佩特的一刹那的文艺观。 在张爱玲的世界里,一刹那便成永远,便是隔绝。 颓废伴随着焦虑,或者是焦虑的不可解脱而生颓废,然而,这又是另一个问题。在此提及颓废,只是为焦虑作结。张式的焦虑,无论是死亡的焦虑,还是身体情爱的焦虑,还是家的焦虑,张爱玲都无不以颓废作结。 对于张爱玲而言,家的实现仅仅是个梦,对于海枯石烂、海誓山盟的情爱也很快,也仅仅是三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一条路走到了尽头。但是,所有的焦虑在死亡焦虑面前,都只是一种证明存在的形式而已。 张爱玲在《小团圆》里表达的浓烈的死亡焦虑,则最好地印证了其一刹那便成永远,便是隔绝的焦虑与颓废。 01hr焦虑是个体情感的一种状态。弗洛伊德指出,任何给定情境中所感受的焦虑的程度,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个人的对于外界知识和势力的感觉。〔1〕 张爱玲在海派作家中可以说是对非存在体验最深的,她的文本中时常透露出对非存在的惶恐,揭示着非存在对存在的威胁,就像她对自己所生存的时代的理解一样,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2〕人最终都要被抛弃,存在是不可靠的,是虚无的。 在这里,我们所要论述的《小团圆》这个文本里的焦虑,也正是基于这种存在主义意义上的焦虑,即由于非存在对存在的威胁而造成人心理、情感、思想上的悬置感和虚无感,以及战争阴影下的时空错位感与无时不刻的死亡焦虑。02 《小团圆》是以战争开篇的,整个叙述以战争为背景,始终萦绕着一股末世感、乱离感。战争总是带来毁灭,在战争面前一切都显得弱小而无力,一切都似乎来不及了,一切都显得惨烈而无法摆脱,生命是残酷的,看到我们缩小又缩小的,怯怯的愿望,我总觉得有无限的惨伤。〔3〕在死亡的阴影中,人性的自私、盲目、偏执凸现,生命的仓促感和时代的沉落感融为一体。‘我差点炸死了,一个炸弹落在对街,’她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告诉人。告诉谁?难道还是韩妈?楚娣向来淡淡的,也不会当桩事。蕊秋她根本没想起。比比反正永远是快乐的,她死了也是一样。差点炸死了,都没有人可告诉,她若有所失。〔4〕 在这里,死亡成为一件平淡的事,或者死亡根本不会引起他人的一点注意。生命的消亡竟可以这样的无声无息,她这才知道死亡怎样了结一切但是现在一阵凉风,是一扇沉重的石门缓缓关上了。〔5〕 张爱玲对生命的体验是相当深刻的,她总觉得人生不多,随时都会毁灭似的。生命一旦没了,就什么都没了,那扇石门是冰冷的,是生死两界的隔阂,也是人与人的隔阂,更是人生和与人生有关的一切的隔阂。它就像萧红笔下那永远的裂缝,在严冬里滋生的裂缝。 战争带来了生的不确实感,死亡成为一切存在的威胁,死亡威胁下,文明全然溃退的演出,仿佛一切都是不能把捉的,一切都显得短暂,一切都失去评价的尺度,皇皇而不可终日。〔6〕03 焦虑的产生不是来自对于短暂性的认识,甚至也不是来自对于他人命运的感悟,而是这些事件,对于人们自身的终极命运这一潜在意识所产生的印象。因此,焦虑被体验为人自身的有限。 因对死亡的焦虑,人对于时间的观感便有了质的不同。文本显示的便是一种时间的错位感,有时甚至觉得时间感是那么怪诞,让你瞬间百岁。但是光就这么想了想,就像站在个古建筑物门口往里张了张,在月光与黑影中断瓦颓垣千门万户,一瞥间已经知道都在那里。〔7〕 在这里,恒长的历史被浓缩为一处古建筑物里月光与黑影中的断瓦颓垣千门万户,作者把历史处理为一个意象的组合,成为一个可看的空间,可观的事物,悠长的历史不过也是弹指之间。遗址,旧事物,让人感到时间的咫尺天涯,同时又成为一种现在的终结,最多的是一种对于未来的预见,便是眼下的参照。 悲观、焦灼由此而生,那一瞥是洞尽世事,沧海桑田。 时空的错位感,显现在文本里便成了一种对往昔的追悼和对现世的无法把握的虚无感。04 四十明朝过,犹为世网萦。蹉跎慕容色,煊赫旧家声。惆怅恐重来无日。支离病骨,还能几度秋风?浮生若梦,无一非空。即近影楼台,亦转眼成虚境。〔8〕 此类未免沾染了《红楼梦》的习气,虚无的不是某一样东西,而是整个人生,但若如《红楼梦》般寻得一切皆空,遁入空门而为解脱,那么,人生或者多点安稳。 而《小团圆》却是并未皆空,其中人即便挣扎,仍是为世事所累。这就是张爱玲的现世哲学。 人们只是感觉日常的一切都有点儿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人是生活于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的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为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东西。〔9〕她需要实在的东西去缓冲那乱世的焦虑,殊不知,真实本身早已遭遇现实的质疑,因而,焦虑更甚。 在这里,时间已经失去原有的意义,它不再单纯地指称数量,它更多的是一种心态。 因为强势的战争随时可以轰毁一个人的一生以及见证时间的历史。战争可以以一种随机的姿态把时间中断,把文明毁于一旦。而人们所已拥有的一切也随时处于毁灭的境地,人们几乎以一个垂死之人的心境把年华、把信仰、把情感等等,仅在一瞬间把它们同时拿出来,又放回去,只是不知道该放回哪里,又觉得该放回更多的东西,否则,就来不及了。 因此,张爱玲说:一瞥间已经都在那里了。时间在这里仅仅是作为一种世纪崩毁之前,焦虑的一种表达而已。 参考文献: 〔1〕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务印书馆,1984年,第315页。另外弗洛伊德把焦虑分为两种:一种是对早期创伤性经验的重演;另一种是以感觉注意力的加强和运动的紧张为主的情感状态。笔者认为后者值得更多的注意。见《精神分析引论新讲》,安徽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92页。 〔2〕张爱玲。《传奇再版的话》〔A〕。《张爱玲集倾城之恋》〔C〕。陈子善主编。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456页。 〔3〕张爱玲。《我看苏青》〔A〕。《张爱玲集流言》〔C〕。陈子善主编。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256页。 〔4〕〔5〕〔7〕〔8〕张爱玲:《小团圆》〔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52,59,69,105页。 〔6〕王德威。《革命时代的爱与死论阎连科的小说》〔A〕。韩忠良,林建法。《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7年文学批评》〔C〕。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8年。 〔9〕张爱玲。《自己的文章》〔A〕。《张爱玲集流言》〔C〕。陈子善主编。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