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如果你没有精力，没有热情，那么你就不需要非得读完很多书，很多书也证明不了什么。一本就够了，一本能让你觉得温暖和体贴的书。如果你寄予了期望的那个孩子没有耐性，没有兴趣，那他也不需要一份寒暑假必读清单，也是一本就够了，也是一本让他觉得温暖和体贴的书就够了。
　　我无比确信我的选择是对的，对你，对你的孩子。它叫《大蛇》，来自阿德里安帕朗热。
　　枕头微微一动，小男孩醒了。
　　他把枕头掀起来一看，竟是一条蛇的尾巴尖。
　　白色的圆月般悬挂在头上的灯宁静，蓝灰色温厚，浅橘色引燃还没睡熟的幻境。它们融合，这是个复古气息强烈，新奇感也强烈的故事。感谢阿德里安没有把它写成一个尖叫故事，没有弹跳起来的男孩，没有吐着红色信子的蛇，没有感叹号。仅仅是大蛇的尾巴尖不小心伸到了男孩枕头下，像一只蛐蛐、一只飞蛾，以朴素的身份闯入一家民宅，或许能诱发短暂的惊奇，但不值得惊恐。
　　我跟生活在自然界里的蛇打过几次交道。在小到存储不了太多记忆的年纪里，我坐在姥爷的自行车上，跟他从劳作完的山上回家。我们经过土砾、荒草、缓坡和还要再挣扎几天的野花。在自行车缓缓而行的前提下，我注意到路边的圆坑里有不明物体蠕动的迹象。
　　我叫停姥爷，我要下车查看。
　　你们一定猜得到我看见了什么对吧？对的，那是蛇，一圆坑的蛇。它们要在露天的圆坑里集体冬眠吗？很多年后我知道了，蛇就是那样相互依偎缠绕着冬眠的。非常奇怪的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我站在蛇坑前的心情了，既可能是恐惧太浅，不值得铭记，也可能是恐惧太深，麻痹过头。我只记得山路石块儿多，姥爷的自行车一路颠簸，我只好每坐一会儿，就撑起身体，撅一会儿屁股。我好像还记得我有不时回头看看那个圆坑，看看它们有没有追上来。
　　后来，我姥姥和姥爷搬到了我大姨家暂住，我大姨家附近热闹且宽敞，我姥姥经常拖着我散步，看杨树，看凤仙。有一天我看了邻居的篱笆墙，墙是土垒的，很矮，上面插着枯树枝。这样的篱笆是用来防鸡的，你不知道乡下的鸡多机灵，会扑棱进菜园子里偷吃。
　　但是那天，那个篱笆上挂了一条蟒蛇。看它第一眼时，我以为那是谁胡乱丢弃的轮胎，正好绕在树枝上了，再看第二眼，我觉得不对，没有轮胎的纹路，而且隐隐约约的，有扭动。我甩了姥姥的手，跑上前看。真是条蟒蛇，我跳回去，告诉我姥姥。她眯着眼睛打量了会儿，接着一边非常不信地说那就是轮胎，一边继续拖着我向前了。我们后来走得飞快，比以往更早回家。
　　我跟蛇的偶遇还没完呢，但好像已经说得超量了，我回到《大蛇》吧。举了两个故事，一半是因为故事牵引出了我的这些回忆，我糊口一提，作为对它复古气质的回应。另一半是因为，我想搞明白，我们对蛇的恐惧是先天伴随，还是后天习成。在早期的经历中，我不记得恐惧，而在当下，即使没有经历蛇在我面前蜿蜒的场景，我也依然会汗毛直立。幼时对自然的无畏抚摸会随审美的养成和危险意识的提高而减少，对我来说，这是真的。
　　当我们轻声念出蛇这个字时，它不仅是个我们用来统称自然界中某种生物的名词，也是一个可以在心理层面上传递恐惧的符号。蛇，它指代物体，也生产情绪。它本身并不与恐惧有什么瓜葛，却因我们惯常的反馈机制而与恐惧产生了联系。提到蛇，我们惶恐不安。
　　阿德里安没有遵循蛇这个符号与恐惧之间的协议，没有将他的读者限定为必须遵守这项协议的隐含读者。这是多么伟大的体谅，而创造力也往往诞生于这样的善意中。
　　一般而言，要绘制一个有蛇出入的故事，它会是恫吓者，这就是约定俗成的隐含条约，因为我们知道蛇的概念、蛇的形象、蛇的危险。我们带着对蛇的充分认知去消费这样的故事，觉得一切顺理成章，我们属于故事划分的受众隐含读者。
　　阿德里安没有将他的读者群划分为隐含读者，他当他们继续无知无畏，可以对蛇产生恐惧，也可以与蛇非常亲密。这让他的故事与普通的勇气之书不再相同，使男孩成长的历练不再是战胜反对力量，而是陪伴之旅。
　　你瞧，宁静的夜晚，大蛇的长身潜入卧室，它引发的不是鸡飞狗跳，而是一次蜿蜒向上的成长。阿德里安粗重、规则，斑驳得像脱了色的线条有了睡前故事的安抚作用。蛇身没有上色，没有色块也没有面积，没有严严实实的包裹。它似一条横在跨页上的路，但洁净、轻盈、有韵律和生气。温柔如良夜，这样的路，非比寻常。
　　男孩起身上路了，从夜晚启程，他孤身一人，去发现和探访。阿德里安如何酝酿动感？蛇身的律动和男孩的位移。蛇身悬、挂、靠、穿、缠、绕，在不同的物体间伸展。这一张的跨页上男孩在右侧，下一张跨页就在左侧。从左及右的视觉运动规律和翻页的节奏呈现让我们跟他一起往前。我们穿过客厅、爬过墙垣、步入城镇、行至郊野。我们偷窥亲密、凝视羸弱、瞥见困倦、遥望星际。我们从人声鼎沸踏入静寂深壑。
　　我们不紧张、不害怕吗？怎么会没有呢。风雨来临时，我们渴望一个庇所。鸟蛋滑落了，我们期望一个托举。前方的道路被水流切断时，有座桥该多好。
　　不过，要是前路无阻，我能顺利地到达你处，可前路有阻，我就能自豪地到达你处。
　　男孩和蛇相遇了，在幽暗隧道的尽头。可是那里一点也不令人恐惧。那里只是躺着一条孤独的大蛇，温和的、软绵的。
　　你来，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很长时间啦，这里只有我，没人来过，简直度日如年。
　　不是这样的，你身边一直有很多朋友。
　　蛇把眼睛睁得更大了些：我在洞里也能感觉到一点，有时是轻轻拍两下，有时是温柔的抚摸，有时是挠痒痒。但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都去过哪儿，快告诉我吧。
　　所以男孩为它讲述了它去过的地方、做过的事情，它们排成了一首长诗。阿德里安用一幅蓝灰色打底的跨页来展示这首象形诗。
　　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在人人冷漠疏远的城市街道上，
　　因为你，一对恋人有幸相逢；
　　因为你，一棵脆弱的小草没有被行人踩倒；
　　因为你，一位年轻的女士不用淋雨；
　　因为你，一个打盹的行人有了枕头；
　　因为你，一枚不慎从窝里掉下来的蛋没有破碎；
　　因为你，几只兔子安然无恙地过了河；
　　因为你，一只老鼠躲开了猛禽的袭击；
　　因为你，这些鸟也没有落入恶狼之口；
　　因为你，不远处有只狐狸得以在夜色中安眠。
　　诗意没有跟着言语结束，我们可以续写：因为你，我有幸走出来，看见了一切之外的一切。
　　我喜欢这张图，男孩站在大蛇身上，阿德里安不忘让他脱掉鞋子，提在手上。这份轻微的呵护让我从心底涌上来充实的感动。最后他们道别，男孩向蛇许诺了一件事，如果他们在路上相遇，他会在蛇的皮肤上画个叉叉，那样它就知道，男孩在呢。
　　然后，这本书的扉页上，画满了蓝灰色的叉我在呢。我不但来了，我还将一直在呢，无论你的身体伸向了哪里，我们都有机会再次相遇。你得知道并且相信，你去过很多地方，你给过很多人帮助，你有很多朋友，你一直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