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 今日闻悉先生逝去,着实震惊。童年那乡愁的朗诵声依稀在耳,而骨骼爽朗的白发诗人已驾鹤西游,我心想:中国又一位诗歌巨人离开了我们。。。。。。 不过,先生也并未真正的离去,因为他的诗歌仍传诵在世间,涤荡海峡两岸人民的心灵,温润着人们心中的乡愁和家国情怀,那些长安古道的诗意仍栖息在祖国的河山。 小时侯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呵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呵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余光中《乡愁》 很多人对余光中的认识,大概都是始于《乡愁》,那时我年纪尚小,未离故乡,亦没有品尝到乡愁的滋味,但同样也会感到淡淡的哀愁。或许因为,乡愁是根植于人类灵魂中的一种普遍的情愫。当我死时,葬我 在长江与黄河之间 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 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张大陆 听两侧,安魂曲起自长江,黄河 两管永生的音乐,滔滔,朝东 这是最纵容最宽阔的床 让一颗心满足地睡去,满足地想 从前,一个中国的青年曾经 在冰冻的密西根向西了望 想望透黑夜看中国的黎明 用十七年未餍中国的眼睛 饕餮地图,从西湖到太湖 到多鹧鸪的重庆,代替回乡 余光中《当我死时》 死后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用陆放翁这句诗来评价这首诗,也挺合适的。 只有爱得深沉的人,才可以写出这样诚挚深情的话。 一个人爱国家,可能是家国情怀,可能是爱祖国的河山,或者是文化上的中国,亦或是三者皆有,而余光中爱的是古典文化意义上的中国,也有家国情怀在里面。 你曾是黄河之水天上来 阴山动 龙门开 而今反从你的句中来 惊涛与豪笑 万里涛涛入海 那轰动匡卢的大瀑布 无中生有 不止不休 黄河西来,大江东去 此外五千年都已沉寂 有一条黄河,你已够热闹的了 大江,就让给苏家那乡弟吧 天下二分 都归了蜀人 你踞龙门 他领赤壁 余光中《戏李白》 他写李白、杜甫、李贺、苏轼,都是来自于对古典文化意义上的中国的热爱,是精神上的溯古主义,余光中的挚友,也就是台湾诗魔洛夫也是如此,他写过《长恨歌》、《与李贺共饮》、《走向王维》、《李白传奇》。诗人与诗人之间,是可以对话的,哪怕隔着千年、万年。 (1) 整个天空骤然亮了起来 满坛的酒在流 满室的花在香 一支破空而来的剑在呼啸 众星无言 又有一颗以万世的光华发声 惊见你,巍巍然 据案独坐在历史的另一端 天为容,道为貌 山是额头而河是你的血管 乘万里清风 载皓皓明月 飞翔的身姿忽东忽西、忽南忽北 中央是一团无际无涯的混沌 雷声自远方滚滚而来 不,是惊涛裂岸 你是海,没有穿衣裳的海 赤赤裸裸,起起落落 你是天地之间 酝酿了千年的一声咆哮 洛夫《李白传奇》 石破 天惊 秋雨吓得骤然凝在半空 这时,我乍见窗外 有客骑驴自长安来 背了一布袋的 骇人的意象 人未至,冰雹般的诗句 已挟冷雨而降 我隔着玻璃再一次听到 羲和敲日的叮当声 洛夫《与李贺共饮》 其实不仅是台湾诗人,生于大陆的诸多诗友,包括我在内,何尝不是如此?只是跟他们稍有不同的是,他们的确就像张佳玮所说那样,有南朝文人气质。大陆诗友是继承,是讴歌,而他们是对话,是如陈年好友一般的调侃、戏赠,喝酒、纵游,其实并不限于诗人,他们有时也跟那整个时代对话。他们俨如在精神上已穿越千年的岁月,回到了盛世大唐。问我乐不思蜀吗? 不,我思蜀而不乐 十八根竹骨旋开成一把素扇 那清瘦的蜀人用浑圆的字体 为我录一阕〈临江仙〉,金人所填 辗转托海外的朋友代赠 说供我聊拂残暑,看落款 日期是寅年的立秋,而今 历书说,白露都开始降了 挥着扇子,问风,从何处吹来? 从西子湾头吗,还是东坡的故乡? 眺望海峡,中原何尝有一发? 当真,露,从今夜白起的吗? 而月,当真来处更分明? 原非蜀人,在抗战的年代 当太阳旗遮暗了中原的太阳 夷烧弹闪闪炸亮了重庆 川娃儿我却做过八?挖过地瓜,抓过青蛙和萤火 一场骤雨过後,拣不完满地 银杏的白果,像温柔的桐油灯光 烤出香熟的哔哔剥剥 夏夜的黄葛树下,一把小蒲扇 轻轻摇撼满天的星斗 在我少年的盆地嘉陵江依旧 日夜在奔流,回声隐隐 犹如四声沈稳的川话 四十年後仍流在我齿唇 四十年後每一次听雨 滂沱落在屋後的寿山 那一片声浪仍像在巴山 君问归期,布谷都催过多少遍了 海峡寂寞仍未有归期,恰似 九百年前,隔着另一道海峡 另一位诗人望白了须发 想当日,苏家的游子出川 乘着混茫的大江东去 滚滚的浪头永远不回头 而我入川才十岁,出川已十八 同样的滔滔送我,穿过巴峡和巫峡 同样是再也回不了头,再回头 还有岸吗,是怎样的对岸? 挥着你手题的细竹素扇 在北回归线更向南,夏炎未残 说什麽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对着货柜船远去的台海 深深念一个山国,没有海岸 敌机炸後的重庆 文革劫罢的成都 少年时我的天赋 剑阁和巫峰锁住 问今日的蜀道啊行路有多难? 余光中《蜀人赠扇记》 但,我要说,其实余光中的诗歌里,也有疼痛的一面,并不仅仅是典雅。他当年跟洛夫都曾去过香港,从香港的落马洲上眺望一河之隔的深圳。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 蝉声沉落,蛙声升起 一池的红莲如红焰,在雨中 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 每朵莲都像你 尤其隔着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 永恒,刹那,刹那,永恒 等你,在时间之内,等你,在刹那,在永恒 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里,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我会说,小情人 诺,这只手应该采莲,在吴宫 这只手应该 摇一柄桂浆,在木兰舟中 一颗星悬在科学馆的飞檐 耳坠子一般的悬着 瑞士表说都七点了忽然你走来 步雨後的红莲,翩翩,你走来 像一首小令 从一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 从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你走来 余光中《等你,在雨中》 关于余光中的诗歌语言的特质,以及诗歌艺术上的特点,张公子讲得很详细了。我只能补充一句:余光中的诗不追求音乐性,在灵性方面,也不如老友洛夫,但他的文字张弛自由,从容有度。其实他的诗很多语言都比较平实,但你不能讲他无华,我觉得是大拙若巧,有时会在平实的语言中,突然露出惊艳的锋芒,如月光下横斜里探出的一枝梅花,像《寻李白》、《绝色》,乃至上面这首《等你,在雨中》。。。。。。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寻李白》 若逢新雪初霁 满月当空 下面平铺着皓影 上面流转着亮银 而你带笑地向我步来 月色与雪色之间 你是第三种绝色 《绝色》 余光中关于他的一生,我仅从诗人的身份去评价: 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一个有性灵的诗人。 如他所言:我写作,是迫不得已的,却喷出彩霞。 先生虽去,但他的诗歌和精神会永远伴随我们,如日如月,照耀于祖国的壮丽河山。 唯愿先生的夙愿能够实现,魂归故土,长眠于祖国的母亲河畔,与这片土地真正的血脉相连。 天堂之路,我知你不会寂寞,也不会独行。那儿有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的李太白,等着与你把酒言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