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同事叶老师

　　四十多岁，瘦高个，平头，目光炯炯，神态矜持，身板挺直，凛然有威。与我办公桌相拼对坐，他，就是我的同事叶老师。
　　他颇为自信，也有自信的理由。老三届高中毕业，文革混乱，没能读成大学，后来当了教师，他知识基础好，工作认真负责，教学成绩好，不但在本校首屈一指，在全区也是公认的王牌老师，家长认可，学生畏惧，故此颇为高傲，别说一般同事，就是领导也不放在眼里。
　　我师范毕业，被分配到这里，我们教同一年级的初中语文并兼班主任。他一班，我二班，原任二班的语文及班主任付老师，不管是教学成绩还是班风、学风，都不是他的对手，最后只得调离，我便是来接手这个烂班的人。
　　接手时，他班满满堂堂，六十多个学生干部、教师及关系户的子女都在他班，我班稀稀拉拉只四十多人；从学生衣着看，他班大都穿戴整齐洋气，而我班却尽显寒碜土气；他班是全校最宽大敞亮的教室，我班却是踡伏在光线昏暗，被隔出来的一个狭窄空间里。怎么看都是中央军与游击队的差别，就更不用说成绩的差距了。
　　虽然能够感知这种差别，却没有愤愤不平，才工作，没有本钱叫屈，也没有叫屈的必要。叶老师有这样的优势，也是凭其才能，只有自己教出了成绩，也获得了人们的认可，才能为自己争来地位与公平，所以，我虚心向他请教。
　　叶老师也曾是父亲的学生，见我没以新锐自居，还虚心请教，便也能容纳我这个新人：询问备课之事，他会把备课本给我看，告知怎样备课和设计教学。翻看他备课本时，真的很服气，他备的每一课都很规范，条理分明，一丝不苟，连字迹也是工整美观的。不由心里赞叹，他虽失之高傲，但确有才能！我最初语文教学经验就有许多来自于他，他严谨规范的备课方式，一直影响了我大半生。
　　为学习取经，我去听他的课，教同级语文，最有借鉴意义。他的课堂教学是严谨的，也是权威的，台上是他权威地讲解，台下是无条件默默听课的学生。教学条理清晰，步骤井然有序，知识讲解仔细，课堂纪律尤好。但总觉得教学有些呆板沉闷，课堂缺少活泼的气氛，师生交流互动少，知识传授是传统的灌输方式，我曾向他委婉提过，见他有不屑之情，也就此打住。
　　接手后的半期统一考试，我班各科成绩均落后于他班，语文成绩人平低十分上下，他似笑非笑地说，年轻人，慢慢来吧。我当然能听出胜利者的得意，但却没气馁，在学习中进步，在摸索中成长，相信自己能赶上去。
　　教学备课，学习他的方法，课堂教学却用我的方法。注重教学的生动性，力求激发学生学习兴趣和参与学习的积极性，课堂活泼开放，虽然纪律看起来不如他班，但却充分调动了学生学习的积极性与主动意识，他们开始喜欢语文课，且觉得学习很有兴趣，成绩也逐渐有了提升。
　　另外，我有叶老师所没有的优势，那就是美术、音乐的特长。原来无人问津的风琴被我弹响，优雅的琴声伴着我的歌唱，给枯燥的校园荡起了一股清新的生气；悠扬的笛声会引来学生的围观与聆听，惊奇的眼光里显露着羡慕的眼神；课堂上几笔画出苍苍的大树，辽远的天空，蜿蜒的群山，他们惊叹，佩服。
　　在偏远的农村，学生少有这方面的见识，也没有多少老师有这方面的作为。所以在他们眼里，这样的老师就成了不起的能人，就是心中的神，他们为有这样的老师而自豪，崇拜之情也油然而生。
　　亲其师，则信其道，我在学生中的威信也自然而然地形成，教学及班务管理也就顺风顺水了。
　　当年二十多岁，爱好活动，师生一起打球，夜晚一起到校外看电影，学生从家里带来新鲜的蔬菜给我改善伙食，我也会把食堂的肉食分享给他们，亦师亦友，相处和谐。当然，学生违了纪，做了错事，我也会毫不留情地批评甚至严厉的处罚，在那所学校两年里，还从来没有过学生不听批评而存心作对的。
　　到期末考试，我班各科成绩有了很大进步，已接近一班的成绩，语文平均成绩只差0。5分了。其实在两人统一阅卷中，也发现了叶老师的心机：阅卷分工，我尊重他，让他阅作文，作文分值大，阅卷的主观性较强，给分的自主性较大，我阅基础知识，客观性强，对错较分明，给分自主性差。
　　阅卷结束，翻看我班作文，分数都较低，而他班学生的作文分就高出了许多，虽然密封阅卷，毕竟他教的学生是能从作文中看出来的。如果不是这样的因素，我班的语文成绩或许就不会低于他班了。
　　到了初三，我班各科成绩逐渐赶上了他班，语文平均分已超出了好几分。我没沾沾自喜，照样在教学上向他请教。可他不再理我了，一脸冰霜，冷言相对，就像我偷窃了他家的财宝，夺走了他的荣耀。
　　现在想来，也颇能理解，新的成长必然影响到老的权威，心头那道坎确实难以翻过去，大千世界，何止他呢？
　　毕业中考，我班成绩全面超过他班，更有两名学生考取了令人羡慕的中专，开创了学校恢复考试制度以来考取中专的先例，原来被大家看好并寄以厚望的一班却打了光脚，让人大跌眼镜。
　　一时，我声名鹊起，叶老师威名却一落千丈，让人唏嘘不已。满招损，谦受益的课文他给学生上过，台上言之凿凿，明宗辩义，殷殷相嘱，可自己却没能化在心里。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的古训，我辈岂能不记之，行之？
　　送走毕业班，我调到了另一所学校。后来听说，原学校领导趁机敲打收拾，故意给他难堪，一泄原来受他白眼的憋屈。叶老师无力回击，自惭形秽，从此一蹶不振，没了原来自若的神态，没了原来挺直的腰板，没了原来目不斜视的傲然与自信，不久便郁郁生疾，免去了班主任，改上了副科。
　　听之，我感慨不已，五味杂陈，那是丛林法则的阴冷，还是人格病态的陷阱呢？
　　后来，人们在校园见到个佝偻着身子，低首回避，踽踽独行的衰老之人，他就是我的同事聂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