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上天,日悬中天明又亮, 照临下土。光照大地遍四方。 我征徂西,我应官差行往西, 至于艽野。来到边地真荒凉。 二月初吉,二月初吉始离家, 载离寒暑。已历寒暑未还乡。 心之忧矣,百忧盘结我心头, 其毒大若。味如毒药苦难尝。 念彼共人,想那朝中诸同僚, 涕零如雨。泪下如雨湿衣裳。 岂不怀归,早早归家岂不想, 畏此罪罟。唯恐触法落罪网。 昔我往矣,忆昔西行路漫长, 日月方除。旧岁刚辞新年降, 曷云其还,不知何日把家还, 岁聿云莫。岁暮时节犹望乡。 念我独兮,念我在外身孤单, 我事孔庶。(11)公务成堆事繁忙。 心之忧矣,忧塞心头愁肠结, 惮我不暇。(12)劳得啥也顾不上。 念彼共人,想那朝中诸同僚, 眷眷怀顾。眷眷怀顾独悲伤, 岂不怀归,早早归家岂不想, 畏此谴怒。唯恐触法遭谴谤。 昔我往矣,忆昔西行路漫长, 日月方奥。(13)东风解冻阳气上。 曷云其还,不知何时把家还, 政事愈蹙。(14)公务愈急事紧张。 岁聿云莫,眼看一年又将尽, 采萧获菽。(15)割蒿收豆家家忙。 心之忧矣,我心忧伤又悲凉, 自诒伊戚。(16)自种苦果自家尝。 念彼共人,想那朝中诸同僚, 兴言出宿。(17)长夜难眠起徬徨。 岂不怀归,早早归家岂不想, 畏此反覆。(18)唯恐无故遭罪殃。 嗟尔君子,(19)唉呀朝中老爷们, 无恒安处。(20)莫长处优又养尊, 靖共尔位,(21)谋事恭谨尽职守, 正直是与。(22)正直贤者要亲近。 神之听之,上天神明若有闻, 式榖以女。(23)会降好处于你身。 嗟尔君子,唉呀朝中老爷们, 无恒安息。莫长处优又养尊。 靖共尔位,谋事恭谨尽职守, 好是正直。要爱正直与贤人。 神之所之,上天神明若有知, 介尔景福。(24)大降鸿福于你身。 【注】征:行。徂:往。艽(qiu)野:荒远之地。二月,指周历二月,即夏历十二月。初吉:古时一月分为四分,自一至七、八日称初吉。此句是诗人追述始行之词。载:则、乃。离:历。历寒暑指经历一年。毒:毒药。大:同太。共人:指同僚,即下‘靖共’之人。(范家相《诗瀋》)罪:捕鱼的竹网。罟(gu):网。这里罪罟二字连用,指法网。除:除旧。这里指旧岁刚除新年来临。曷:何,何时。云:语助词。还:指还家。聿:则。云:语助词。莫:古暮字。(11)孔:很。庶:多。(12)惮:通瘅,劳苦。(13)奥:通燠,暖。(14)蹙(cu):急迫。(15)萧:即艾蒿,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可入药。菽:豆。(16)诒:通贻,留下。伊:此。戚:忧。(17)兴:起,指起身。出宿:指出外过夜。(18)反覆:指任意加罪。郑《笺》:反覆,谓不以正罪见罪。(19)君子:指朝中的权臣,即上文的共人。(20)恒:常。安处:与下文安息义同,这里有养尊处优,苟自安逸之意。(21)靖:谋。共:同恭。位:职位。(22)正直:毛《传》:正直为正,能正人之曲曰直。(23)式:用。穀:善。以:同与,给予。(24)介:与景义同,大。 本篇是一位久役远方官吏的牢骚怨愤之作。诗人被差遣至西部远荒之地,经年未见召还。岁暮时际,归期无望,乡关之思刻骨煎心,使之不堪其苦;沉重繁杂的公务缠身,无片刻休暇,使之不堪其劳。身既困于官事,心为形役,又痛感于仕途多风险,吉凶难卜,忧谗畏讥,心寒胆战。诗人在诗中自述久役思归的苦楚,同时也极真实生动地写出其内心忧愤不平的情怀和复杂的心理。由此可以看出当时政治黑暗与官场情势的险恶。前人多认为它是一篇乱世之作,是有道理的。 此诗的四、五两章,历来多有争议,说者纷错,歧义迭出。如何理解这两章章旨,是关系到评析全篇诗义的重要问题。 《小明》头两句是明明上天,照临下土。它与《大雅大明》篇头两句明明在下,赫赫在上,从字面上看,都是说上天昭明,广照下土,似乎没有什么不同。然而一联系到下文,其义显然有别。《大明》篇是颂扬周文王、武王之诗,头两句言上天昭明带有象征意味,郑《笺》云:文王武王施明德于下,其徵应炤皙于天。而《小明》篇起笔便有微辞,为何这照临下土的明明上天独独未及我所在的艽野?莫非天道亦有所不公?郑玄认为此言带有刺意,良有见他。开篇这两句出语虚含,似美实刺,领起下文一片忧忿之辞。这种皮里阳秋,反言若正的笔法,是本篇值得留心玩味的特点。看明诗人所用的这种笔法,本篇末两章的意思就比较容易理解了。 四、五章是意思相同的两重章。这里嗟尔君子句的君子,一般认为与前三章念彼共人句的共人,俱指诗人的同僚。诗人要这班君子靖共尔位,则其人当是居朝为官者而非处者,无庸置疑。谢枋得说此共人、君子是与诗人志同道合者,严灿解末两章旨在以己之所自处告其同志。(《诗缉》)近人遂沿其说谓本篇有思友、戒友之意,这些说法皆似是而实非。今观前三章,言涕零如雨,言眷眷怀顾、言兴言出宿,反复申诉自己的忧虑悲苦;接下又言岂不怀归,畏此罪罟、畏此谴怒、畏此反复,既说思归心切,复又视归途为畏途,置叹不已,凡此种种忧戚恐惧,俱由念彼共人引发,可曾有这种思友之情理?且三章自表心迹,戚戚怨嗟,一付不堪之穷愁形于言表,更有自诒伊戚之悔恨,显见诗人本无克尽职守之诚,其于职事不敢怠慢,实乃畏罪罟、谴怒而已。若视末两章为正言规劝其同志要靖共尔位,岂不陡然间变换出一付道貌岸然的假面目,口出违心之言,自欺欺人?因此,把这两章看作诗人劝友、诫友之类的正经话,与前三章文理扞挌难通,亦殊乖文情。如果调换个角度,把它看作反话讥辞,前后诗意即可融通,诗人用心亦昭然若揭。范家相云:此(指《小明》)与《北山》大旨略同,《北山》直而《小明》婉。(《诗瀋》)姚际恒云:此诗自宜以行役为主,劳逸不均,与《北山》同意。(《诗经通论》)确为揭诗人之心的高见。《北山》是一首揭露统治阶级内部劳逸不均的诗作,此诗中经营四方、尽瘁国事、惨惨畏咎者即作者本人,他与《小明》中我征徂西、惮我不暇、畏此罪罟的我境遇相同;《北山》诗所抨击燕燕居息、出入风议的朝中官僚,与《小明》中的共人、君子都是指同一类当权的小人。范家相谓《小明》以在朝燕息之小人称之曰‘共人’,甚确。只不过《北山》直言不讳,词情激愤;《小明》其词甚隐(王先谦语),婉而多讽。在诗人看来,正是这帮在朝燕息的小人当道,坏乱朝纲,致使人心惶惶。明白了这层深隐、微至之笔意,再看末尾两章,好象句句是正言,劝告朝中君子要靖共尔位,无恒安息,正直是与,其实笔笔含讽带刺,旨在斥责群小当权,燕燕居息,荒误国政,不与正直。结尾曰:神之听之,式穀以女云云,更以神明有鉴,奖善惩恶以示警告。通章反话正说,词面上堂堂正正,骨子里满是嫉愤怨恨,说话得极庄重正经处,愈显得世道之乖,人情之妄(借用林纾评韩愈《进学解》语)。所谓曲达其意,婉而成章。这付笔调与首章头两句并无二致,其旨微而婉矣。(《诗瀋》)。朱熹云:此章又戒其僚友(《诗集传》),吴闿生云:末章所谓‘无恒安处’,亦自慰勉之词,(《诗义会通》)殆不明诗人用心,反被其狡狯之笔所蒙骗了。 本篇抒写思乡之情感人,表现手法极有特色。大凡久役征夫,远游客子羁旅之愁和思归之悲,莫过于有感离家时间之漫长和去乡路途之遥远。 本篇突出远役异乡之人最敏感的时变易,以富于变化的笔触抒发心中的情感。一章二月初吉,载离寒暑两句,是写辞家远役,历时长达一年之久。接下两句心之忧矣,其毒大苦之思乡悲情,由此而生。次章以日月方除接岁聿云莫,亦是载离寒暑之意,其间穿插曷云其还一句,似问似叹以表岁暮之际,最是离人盼归时。诗意自然比前章深入一层。三章写法又有变化,此章日月方奥接岁聿云莫,写二章略同,表示经年未返。而在曷云其还句下带上一笔政事愈蹙,便把前章的我事孔庶、惮我不暇这层意思概括进去,既写出岁暮盼归之急切,又写出流露出归期无望的苦衷,情意益见深化。此章,之中的日月方奥句是追溯昔时征途上所见的情景。时值东风解冻,阳气初上,草木欲萌。下文的采萧获菽,则是写眼下深秋的景象。萧菽已收,黍稷登场,木叶摇落。这两句遥相接应,以验星移物变,使人产生触物惊心,感时生哀之悲绪,物侯的变化暗示时令的更替,春去秋来,亦与首章载离寒暑相关合,却比仅从时间长久一面来写乡关思更富有感染力。陈奂评本诗章法云:三章上六句皆错综以变其体,其实一线穿成。(《诗毛氏传疏》)所谓一线即以载离寒暑句所标识的时间为结构线索,诗人以此安排错综变化的章法,展开多层次的描写,将痛苦的思乡之情抒发得极为深刻感人。其次,此诗还巧妙地通过时令来表现空间距离的遥远。首章的我征徂西,至于艽野两句,是概言诗人所至之处的荒僻辽远。诗中直接写空间距离之长远仅此两句。此下二月初吉句,是说辞家西行的出发时间,(此言二月,是周历二月,即夏历十二月)。次章言日月方除,三章言日月方奥与首章的二月初吉相与应承。这两句是追忆征途中印象最深刻的两事:一是旧岁刚辞,新年来到;二是节气的变化,春回大地,由寒转暖。这三句于义前后蝉联,皆本行时次第言之。(黄焯《毛诗郑笺平议》)诗人自二月初吉始行,及至日月方除、日月方奥犹未抵达役所,足见旅行之费时,借此暗表去乡之遥远,虽未言愁,而愁已隐见于言外。又首章有我征徂西句,二、三章起句以昔我往矣为叠唱应和,即寓行行重行行,道路阻且长之意于叹唱之中,声情凄惋,运思尤见精妙。然此诗之感人,并非仅仅由于诗人文笔之工巧、技法之高明,更在于诗人融自己的真情实感于篇中,倘无亲身经历远役之艰辛和体验过宦海生涯的苦楚,很难写出如此真挚动人的诗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