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寻寻常常的早晨,院子里与往日一样,仍然静睡在晨寂中,高大茂密的梧桐树,随着清风,送来与往日一样阵阵清馨的鸟鸣声。清街上,同样是与往日一样,早早就从清凉的夜中慢慢苏醒。正东面,对门白铁店的老杨家,传递出吱溜拉开木门的出响声,偏东面,斜对门箍桶店的老张家,吧嗒吧嗒发响出下门板的叠摞声,从街边的井口,第一只落井桶传出来清脆的撞壁声。和马蹄在鹅卵石路面上发出来的,得儿哒,得儿哒脆亮的溜达声。 这又是一个不寻常的早晨。我起得比以往更早,奶奶答应要带我去做礼拜。是我早已盼到的一个特别的星期天。我早早就穿上妈妈在昨晚就准备好的背带西装短裤,蹬上小皮鞋,蹑着脚尖来到奶奶睡觉房。奶奶轻声对我说,去教堂的时间还早!奶奶得先去菜市场买菜,我小声回答说我也去,奶奶示意我拿着菜篮,这就一同轻轻悄悄地带紧大门,身后又发出一样的碰铃声,早晨,就从这一刻开始,拉开了安仁街一天里的序幕。 没走几步,就见窦皮匠的老妻窦嫂,站在小作坊门口大声打招呼周师母早!买菜啊。她含着喷出嘴下唇的牙膏液沫接着说,哟?!今天孙子也出来的早啊!奶奶笑着回了早安。又没走上几步,一位穿着旗袍的中年妇女停下脚步,两手前后叠握着并垂抱在腹下,恭谦的看着奶奶道着早安:周师母,您早,今天去做礼拜吧?奶奶笑着回答说:买好菜就去。显然,她也是要去做礼拜的。 菜市场很近,下了铁道右拐弯口就是。菜的种类不多,青菜倒是很多,但良莠混乱地堆在一起。在另一边的人堆中,听到有一妇女在大声地喊着奶奶,周师母!周师母到这来!奶奶绕到里面这组摊位,就见徐老五(维护我家房屋的瓦匠)的媳妇正带着脏兮兮的帆布手套,将事先挑选较整齐的青菜,从收钱的桌肚下捡了一部分出来,麻利地放进称盘中,右手拇指勾着称绳,左手拨拉着,点移着称砣,看完称花,唱完钱,接过从人头逢中递上的菜篮子,收了钱,装好青菜,递回到奶奶的手中。奶奶还买了些毛豆角,茭白,辣椒,黄瓜,一些时令菜,上了肉案割一小块瘦肉,返回到家里。这时保姆已经来到家中,奶奶交待好事情,我们吃完早饭,就坐上黄包车赶往礼拜堂去了。 城中会堂(实际就是教堂,但大人们都这么称它),在北门桥,是市区较大的基督教堂。因为我人小的缘故,要抬起头才能仰慕着高大,俯威的欧式建筑,陌生生的上了宽敞的台阶,进了已经敞开的大门,便是一条较长的拱形通道,通道的两边各有一个小门,没有窗户。通道较长,也较昏暗,墙壁的两边各挂着一盏欧式壁灯,没打开,越往里走越显得昏黑。正前方又有一扇带有圆顶的双开门,用十字分割成四个长方形,庄重地扇开两边。(比起安仁街家中客厅的门要大),门上方半圆形的门窗格中,镶嵌着黄、蓝、青、紫等多种色彩,带有凹凸感的玻璃,高俯着迎视你,并将把你目送进迷彩的世界。 进了里门,豁亮的大厅敞现出神明而肃穆的宙宇般的空畅感。走道的两侧整齐的排列着教堂独有的,而又厚重,并十分牢靠的长条靠背椅,每个椅背后都有盒笼可放入宗教书籍,通黑无杂的色调,一直渲染到颂经台。台面并不高,也不大,周围只简单用木栏围成一个精巧的讲台,黑油的条状地板,无尘洁亮,使整个颂经台显出异亮、圣洁,肃然,庄重! 高而深的大厅,还很空静,奶奶来的很早,少数几排散坐着不多的人。她找了个后排的位置叫我坐下。将旧约翰圣经书轻放在盒笼里,关照着我不要离开,就向前排的左面一角走去。 朝着颂经台的方向的左旁,斜放着一架立式钢琴,与家中的一样。奶奶擦着上面淡淡灰尘,打开琴盖,又将琴键掸了掸,两手调整櫈与琴的距离,端坐好后,十分流畅的弹起音阶来。这时的我,擦拭着眼睛,并将眼睛睁的大大的,这分明是奶奶啊!我跳下高椅,抱上经书,跑到左边第一排,静静的看着奶奶手指在黑白键盘中上下弹动着,练习着。我在家中只见过一位十分善于做着各种家务事的奶奶,从没看到奶奶会偷着闲,坐在钢琴櫈上。我突然间不认识这位已经是七十四岁的老人了。 她穿着自己在前一天就浆洗过的,干净整洁的蓝色布旗袍,没有一点皱褶,左胸襟前半掖着一条洁白的手捏子(手绢),身腰挺直清瘦,而神色奕奕,身形节韵自然,妪发根根齐顺,面容慈祥,清雍高贵,若然大度。 手练热了,奶奶估计着时间,用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出声。这时一位牧师从大厅门穿着礼服款款的走向圣台。他的皮鞋与圣台一样净洁,光亮。这时,奶奶弹出一曲赞美诗的前奏,唱诗班开始跟随着奶奶钢琴的节律,合唱起来。 赞美诗应该是世界上,最圣洁的,并又十分神美的音乐了,它那舒缓的节奏,能净化起你的心灵,大调式的曲式,会令你易唱并开怀胸襟,通畅到底的平和韵律,甚至能使你舒筋通络,畅气疏瘀。平庸音域的起伏,使你感到世间的祥和与安宁。此时的我会知道什么呢?我见到奶奶,边弹边和声唱着,时常略扭转过头,融入到合唱声中。我慢慢被她们的清音细色而感染,被她们那洁白的罩袍而浸化,黑色的唱谱夹包容了全部的精神世界,或许,我对音乐的通灵和悟性,正是从现在开始受到了启蒙,接受着洗礼。 牧师颂读圣经,是礼拜的主要内容,我又被奶奶领回到后边的那一排,奶奶在静静的听着,并翻页着圣经书。我迷念般地回顾着大厅两旁的高大的有色玻璃窗,光线从外透明出斑斓绚彩的光影,光柱在不断地变换着光色,此时,我想到放在家中的万花筒,想象并比较着它们之间的效果。尽管我看不到牧师,能感觉到他拖长着的颂音,在大厅内空响,与窗口的色彩一样变化着音高顿扬。我又注视左右和前面一排的人,多数人都没有圣经书,但他们十分专注的听,没有一点多余的声响。他们形体很少挪动,每一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神姿,或翘首前依;或藏目后靠;或低首含胸;或托腮冥思。但都在一致的,将炯神奕奕的目光聚汇到一个焦点上,专注感受着圣经故事的精髓。 当一场完毕后,牧师开始第二个圣经内容,奶奶示意我坐在原处不要动,便轻轻地站起来,朝后面过道走去,不一会,返回时,与另一人,手上各自拿着黑色桶状的布袋,袋口用圆形铁环撑着洞口,一个木把手,伸到后排礼拜人的面前,每个人把早已准备好的钱(数目不等),捏在手指中,认认真真随着心意落放在布袋中,彼此间默默地,依次地,缓缓地顺序下去,他们象似做了一件神圣的事,面色安然幸福。牧师仍在不紧不慢地颂念有词,少数捐过款的人开始在静静的离开,多数人仍然专注的听着。此时奶奶她们走完第一排后,结束了募捐,又进到过道边的小门里。直到牧师第三次讲颂圣经,她们才出来。 我们是走着回家的。奶奶精神不倦,爽爽的,牵拉着我的手快步走着,一路仍轻哼着赞美诗,我一路上踮巴踮巴紧跟着,还不停地问奶奶。耶稣为什么要吊在十字架上?为什么还要用钉子钉?会疼痛吗?犹大坏吗?耶稣也是上帝?。我接连地问着,奶奶轻轻地哼着,不一会就走到十庙街口,此时炎日当头。终于,我软塌塌说上一句: 奶奶,我饿了! 【浣溪沙】万花筒 七彩悬翻窥棱霜,平光独聚对妖阳。变千化万一人堂。 对蝶翩迁缩影短,双鹏舞翅越身长。精华全在小圆房。